芒种

兰若寺DE妖医

芒种一到，陇东的天地便换了一副脸孔。先是太阳烈了些，将黄土烤得发烫；继而风也燥了，掠过山峁时，竟挟着火星子似的，灼人面皮。甘肃张家川回族自治县的山野间，农人弯腰如弓，在焦渴的土地上点下秋粮的种子。这场景年年如此，倒像是大地与人类的一种默契——以汗换绿，以绿换命。

张家川的芒种，是极有意思的。回民庄户的男人们裹着白帽，在田垄间穿梭如蚁。他们播种时的姿态，向来是极认真的，仿佛手下埋的不是玉米或洋芋，而是自家的命根子。女人们则三三两两聚在树荫下，拣选着刚摘下的杏子。那杏子黄里透红，活像婴孩的脸蛋，堆在柳条筐里，竟有些刺目。孩子们最是伶俐，瞅准大人不注意，便摸几个塞进兜里，一溜烟跑开去，牙齿已经急不可耐地陷入果肉中。酸甜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他们便伸出舌头去舔，连手指头也不放过。

此地节气，向来比历书上的要固执些。芒种前，雨水还算丰沛，土地饱饮后尚能挤出几分润泽；芒种一过，天便陡然吝啬起来，云彩薄得透光，雨成了稀客。因此，秋粮的播种非得赶在芒种前后完成不可。农人称之为"抢墒"，意思是与干渴抢那点湿气。这"抢"字用得极妙，仿佛土地是一头巨兽，稍不留神，便会将水分吞噬殆尽。

我出生在张家川的山梁上，见过每寸土地上播种的父老乡亲。他们手持木犁，在坡地上划出浅沟，身后的女人们提着种子袋，每隔一拃便点下两粒玉米。他们在地里步子极稳，脚印深浅如一，竟似用尺子量过。如问缘故，抹一把汗，笑道："这土啊，跟人一样，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说话间，粒粒汗珠坠入土中，倏忽不见了踪影。我想，这大约便是最原始的灌溉了。

芒种时节的瓜果，是张家川最慷慨的馈赠。杏子刚罢，桃子又熟；桃子未摘尽，早熟的苹果已经泛红。集市上，果香与叫卖声搅在一起，热闹得紧。回民商贩称秤时，总要多添一个，说是"安拉的恩赐"；汉民买家推让不过，便从自家的篮子里摸出几个鸡蛋相赠。这般往来，倒比买卖本身更有滋味。

最妙的是西瓜。张家川这几年开始在沙地种西瓜，皮薄如纸，刀尖刚触到，"咔"一声便自行裂开，露出沙瓤来。孩子们围坐分食，瓜汁顺着手臂流到手肘，也顾不得擦，只把脸埋进瓜瓤里，像一群小鸡娃。大人们则讲究些，用勺子挖着吃，还要撒少许盐，说是能吊出甜味来。我曾效仿此法，果然甜得更甚，不禁想起古人"盐发甜"之说，诚不我欺。

芒种过后，便是入伏。这段光景，张家川人称之为"馋月"。为何？因新鲜麦子已入仓，瓜果正当季，胃口自然大开。主妇们将新麦磨成粉，蒸出的馒头白得晃眼，不用就菜，空口能吃三五个。若配上刚摘的辣子炒鸡蛋，更是妙不可言。回民家的油香、馓子，汉民家的凉粉、浆水面，此时都格外诱人。过路的人不管走进哪家院子，主家必会端出吃食来，仿佛不如此，便对不起这丰收的季节，和这方厚土。

张家川的夏日黄昏极长。太阳落山后，余热尚在地面游荡，人们便搬了板凳到院外乘凉。男人们再忙，去清真寺是不能少的，礼完拜后边走边议论今年的雨水；女人们纳着鞋底，间或插几句话；孩子们追逐嬉戏，惊起一窝麻雀。不知谁家煮了新土豆，香气飘过半个村子，便有人笑道："这是要馋死邻家啊！"话音未落，那家的孩子已经捧着碗出来，挨个分送。新土豆剥了皮，蘸点盐，能吃出土地的芬芳来。

儿时的张家川。每到芒种，奶奶必要在房角的灶上炼蜜。一口大铁锅，半锅爷爷刚从蜂房里打出来的新的蜂蜜，里面还粘有幼蜂，加少许糖，慢火熬上半天。期间需不停搅拌，否则便会粘锅。这差事通常奶奶一干就是一天，奶奶搅动木勺的样子下，擀面杖如同她的一双小脚，单瘦但稳当。熬好的蜂蜜装进陶罐，能存到冬天。最冷的时候，挖一勺冲水喝，酸甜温热，竟有唤回元气的魔力。

芒种时节，昆虫也活跃起来。蚂蚁排着长队搬运食物；蜻蜓在池塘上空盘旋；最恼人的是蚊子，天黑便成群出动，非得点上艾草熏不可。奇怪的是，张家川的蚊子似乎也挑食——它们更爱叮咬外地人，对本地人则兴趣缺缺。有一年回去，晚上蚊子叮得我无法入眠，母亲打趣道："蚊子也晓得你不在是张川上人了！"说罢，插上电蚊香，递给我一把蒲扇，摇起来风声呼呼，倒比城里买的电风扇更有凉意。

雨水在芒种后变得珍贵起来。有时乌云压顶，雷声隆隆，却只洒下几滴便作罢，惹得人们仰天长叹。偶有暴雨，则又成灾，山洪裹挟着黄土冲毁田垄，让人又爱又恨。张家川的老人说，这雨啊，跟人一样，不能太懒，也不能太勤快。他们观云识雨的本事，比气象台的预报还准几分。村子里有一位老者望一望西天的云彩，断言两小时后有雨，果然应验。问他诀窍，他指了指眼睛："看了一辈子，还看不明白吗？"

芒种将尽时，秋粮已出苗。玉米顶着两片嫩叶，洋芋苗像一把把小伞，谷子则细如发丝，在风中摇曳。这时候最怕冰雹，一场雹子下来，半年的心血就毁了。因此，天空稍一阴沉，人们便紧张起来。汉民村子里老人们还是习惯在院里摆上"镇雹石"，说是祖传的法子。科学与否暂且不论，这份敬畏自然的心意，倒是真切得很。

张家川的回民在芒种后有"尝新"的习俗。新麦下来，先磨面做吃食，请阿訇念经，然后分送亲友。汉民则讲究"祭土地"，在田头摆上瓜果馒头，磕几个头，感谢大地赐予食物。形式虽异，感恩却同。每年的"尝新"仪式，家家用上好的刚入仓的麦子磨成面，用清亮的胡麻油炸油香、拉长面，油香刚出锅，烫得拿不住，却香得让人顾不上烫嘴。阿訇的诵经声在院子里回荡，与树上的蝉鸣混在一起，竟出奇地和谐。

芒种过后，山野渐由嫩绿转为深绿。若从高处俯瞰，梯田如链，缠绕着山体；村庄似珠，散落其间。时有农人赶着羊群经过，羊蹄扬起细尘，在阳光下形成金色的雾。这景象看久了，眼睛会发酸，不知是被阳光刺的，还是被美所伤的。

最难忘的是张家川的星空。芒种时节，入夜后暑气稍退，人们多在院子铺席而眠。仰面可见银河横贯天际，星星密得几乎要坠下来。爷爷教我认北斗，说是指极星永远指着北方，"走夜路的人认准它，就不会迷路"。后来我离开张家川，在城市里难得见到星星，偶尔望见一两颗，便想起那片璀璨的夜空，以及老人的话。人生路上，我们何尝不是在寻找自己的"北极星"呢？

如今又到芒种，我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中，忽然怀念起张家川的那些日子。那里的芒种，是汗珠摔入泥土的声音，是杏子在齿间迸裂的酸甜，是夜幕下此起彼伏的鼾声。这些记忆，像一粒粒种子，埋在我心灵的土壤里，时不时就要冒出新芽来。

芒种芒种，既有芒之忙，也有种之种。忙的是手脚，种的是希望。张家川人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年复一年地弯腰播种，从不问收获几许。因为只要种子入土，便有期待的理由。

人生一世，也不过是在时光的土地上播种自己的芒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