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六月茶

建成

六月来了，先是悄悄地，后来便大张旗鼓了。先是几场细雨，将尘土压了下去，继而便是烈日，将树叶晒得油亮。人们褪去了春装，换上轻薄的夏衣，连说话的声音也似乎被热气蒸得软了三分。

我向来是喜欢六月的。这月份既不像七月那般酷热难当，又不似五月尚存春寒料峭的余韵。它恰到好处地站在盛夏的门槛上，既宣告了炎热将至，又保留着最后一丝温柔。每到这时，我便会取出那套青瓷茶具，那是曾经的好友送来的，釉色青中带白，如雨过天晴时的天色。

茶具摆在院中的小几上，几旁是一棵老槐树，枝叶繁茂，筛下斑驳的光影。我向来不喜在屋内饮茶，总觉得四面墙壁将茶香困住了，不得舒展。而在户外，茶香与草木之气相融，便有了生命。

今日泡的是茉莉银针。这茶叶是一位福建友人寄来的，说是今年新采的头春茶，又用茉莉花窨了七次，香气入骨，既解暑热，又添雅致。

水沸了，我提起铜壶，先烫了一遍茶具。青瓷遇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是欢喜的叹息。投茶入壶，干茶与热器相触，顿时腾起一阵花香，清冽中带着甜意，仿佛将整个茉莉园都搬到了鼻尖前。

第一泡茶汤清亮，花香尚含蓄。我倾入杯中，看那淡金色的液体在青瓷的映衬下，竟显出几分翡翠的色泽。茶汤入口，先是微微的苦，继而转甘，最后留在舌尖的，是那挥之不去的茉莉香。

我靠在槐树下，看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六月的风时有时无，吹过时，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一个悠长的故事。

忽然想起去年六月，也是这样一个午后，我收到远方友人的来信，信中说："原来人心比六月的天气还要多变。"我当时不知如何回复，只是寄去了一包茶叶。后来她回信说，每天泡这茶喝，苦中带香，竟觉得日子也没那么难过了。

茶真是奇妙的东西。它不会改变事实，却能稍稍改变我们看待事实的心情。就像这六月的阳光，既可以是灼人的烈焰，也可以是温暖的抚慰，全凭你以何种心情去感受。

傍晚时分，西边的天空染上了橘红色。我收起茶具，发现壶底还剩了些许茶汤。倒出来一看，色泽已淡如清水，但啜饮一口，仍有隐隐的回甘。

这让我想起祖母说过的话："好茶七泡有余香，好人百年留芬芳。"当时只觉得是老人家的唠叨，如今才懂得其中的深意。有些东西，看似淡了，其实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六月才刚刚开始。我知道更炎热的日子还在后头，但此刻，在这茶香与槐树荫凉交织的院子里，我感到一种难得的平静。生活或许就像这泡茶的过程，开始时浓烈张扬，渐渐趋于平和，最后留下的，是那些真正重要的滋味。

六月的夜晚来得迟。天边还残留着一抹亮色时，蝉鸣已经歇了，取而代之的是蟋蟀的叫声。我点燃一盘蚊香，青烟袅袅上升，在空气中画出无形的图案。

明天，我还要泡一壶茶。也许是碧螺春，或者是太平猴魁。不管是什么茶，在这六月的时光里，它都将承载着生活的滋味，有苦，有甜，更有那挥之不去的余韵。

茶凉了可以再泡，花谢了明年还会再开。而人生中的每一个六月，都是独一无二的，如同每一片茶叶，都有它自己的故事要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