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一 支 胳 膊</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p class="ql-block"> 段电学,陕西蒲城人,《人民文学》第一期(1985)创作函授中心学员,陕西省散曲学会会员,蒲城县诗词曲联学会秘书长,渭南市楹联学会会员,渭南市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老年书画家协会会员,建筑工程师。</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一章 雨夜待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九三九年六月,中条山。</p><p class="ql-block"> 天渐渐暗了下来,雨依然在下。</p><p class="ql-block"> 尽管到了六月天气,但山里开始冷了起来,雨幕下中条山下的那条山路,异常的昏暗与诡谲。雨还在不停地下。</p><p class="ql-block"> 秦安祥想看看连长在哪儿,可整个山上雨雾蒙蒙,除了雨声没有别的声响,山下的鬼子已经蠢蠢欲动。</p><p class="ql-block"> 暮色中的中条山像头蛰伏的巨兽。雨水顺着陡峭的山崖倾泻而下,在裸露的岩石上撞出千万朵银花。秦安祥缩在湿透的军装里,牙齿打颤的声音在钢盔里哒哒回响。大树在风声中摇曳,小草在雨水中哆嗦,雨越下越大,一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茫茫山野,鬼子在一步步逼近,不由得让人紧张起来。</p><p class="ql-block"> 他回头看了看附近的战友萧永贵,他和自己一样的神情,一样浑身湿透,一样的紧张,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扣动扳机。 </p><p class="ql-block"> 萧永贵向秦安祥靠了靠,压低声音问:“安祥爷,打完仗你准备干啥?”由于有雨声的遮掩,他们的说话声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敌人越来越近。</p><p class="ql-block"> “美美睡上一觉”,秦安祥问“你准备干啥?”</p><p class="ql-block"> 秦安祥和萧永贵来自陕西蒲城,从小一起长大。前两年西安事变爆发后,受国共两党统一战线的影响,投身到了孙蔚如麾下。</p><p class="ql-block"> 萧永贵出生在一个富户家庭,入伍前,家里已经给他订一门亲事,前几天家里还捎话来让他回家成亲。</p><p class="ql-block"> 萧永贵笑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回家娶媳妇。”然后悄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秦安祥看着右侧战壕里,萧永贵从满是泥水的口袋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半块锅盔,啃了一口,又装进了口袋里。秦安祥知道,萧永贵的这些小动作,是为了平复紧张的心情。</p><p class="ql-block"> 天际突然炸开一道刺目的白光。照明弹的冷光里,他看见萧永贵眉梢上挂着雨滴,嘴里还嚼着那坚硬的锅盔。</p><p class="ql-block"> “轰!”</p><p class="ql-block"> 西南方传来一声闷响,两人同时跌到战壕底部。秦安祥的额头重重磕在枪托上,鼻腔里顿时涌起铁锈味。他摸索着抓住了萧永贵的手腕,萧永贵也摸到了自己。</p><p class="ql-block"> “永贵。”</p><p class="ql-block"> “安祥爷。”</p><p class="ql-block"> “连长说过......”秦安祥话到嘴边突然哽住。三天前连队伏击日军运输队时,当初教他们打枪的老班长就是被这样的炮弹削去了半个脑袋。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老班长的脑浆喷溅在他手背上的情景,到现在他都不愿去看他手背上那淡粉色的泥浆。秦安祥更不会忘记,他和萧永贵刚入伍后,第一次全连集训时连长对他们说的“打仗是会……”,他不愿再想下去,更不能再说出来。</p><p class="ql-block"> 山风卷着雨幕呼啸而过,将黑夜撕得粉碎。</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二章:断臂惊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九点一刻,雨突然停了。山野间蒸腾的雾气裹着硝烟味,在阵地上方凝成灰白色的穹顶。秦安祥突然听见萧永贵发出声短促的惊叫“啊!”萧永贵正盯着自己颤抖的右手掌心里躺着颗发黑的臼齿。</p><p class="ql-block"> “怕是昨晚啃锅盔......”话没说完,整座山突然剧烈震颤起来。秦安祥的太阳穴重重磕在岩石上,山野里炮弹的啸叫声不断,爆炸声不绝于耳,火光冲天。秦安祥被炸的有些头痛,眼冒金星。等他挣扎着撑起身子,摇了摇头静了静神,看见西南方的天空被染成诡异的橘红色。</p><p class="ql-block"> “燃烧弹!”战壕深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秦安祥下意识去摸萧永贵,却抓了把满手的黏腻——不知是谁的肠子挂在了他的武装带上。萧永贵的位置腾起浓烟,萧永贵的身影在火光中忽隐忽现,像极了他们小时候在皮影戏里看到的纸皮人。</p><p class="ql-block"> “永贵!趴下!”秦安祥嘶吼着扑过去,指尖刚触到对方冰凉的脚踝,气浪就把他们掀向半空。他看见萧永贵的汉阳造在空中划出银亮的弧线,枪托上刻着的"萧"字在火光中清晰可辨。那是他为萧永贵花了三个晚上用刺刀刻上去的,他现在还记得,木屑落进油灯里噼啪作响。</p><p class="ql-block"> 坠地时的剧痛让秦安祥短暂失明。等他缓过神来,摸索着寻找萧永贵,抓到了萧永贵那温热的手臂,指尖传来的触感令他浑身僵直——他意识到,那只是萧永贵一支完整的小臂。食指第二节的茧子还带着体温,虎口处新鲜的烫伤是早晨帮炊事班抬铁锅时烙的。</p><p class="ql-block"> “永贵!”秦安祥的喊声混着血沫与炮弹的爆炸声混响着。回应他的是更密集的炮击,整座山体都在痛苦地呻吟着。他发疯似的寻找着萧永贵,火光中他能看到萧永贵的左臂只剩参差不齐的骨茬,像被野狗撕烂的棉絮。</p><p class="ql-block"> “轰!”……</p><p class="ql-block"> 当他再一次醒来时,山谷归于寂静。已经找不见了萧永贵的尸体。只是他还紧紧地抓着萧永贵那支带血的小臂。他挣扎着站起来,把萧永贵的小臂在雨水坑里洗了洗,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泪水滴落在萧永贵手臂上。</p><p class="ql-block"> “紧急集合!占领1581.7高地。”</p><p class="ql-block"> “是”……</p><p class="ql-block">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嘁嘁嚓嚓收拾行装的声音。</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三章:血路同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子夜时分,仅存的三十七人开始向1581.7高地紧急行军。秦安祥把萧永贵的那支断臂用绑腿捆在背后,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萧永贵那僵硬的手指撞击着后背。连长第三次回头看他时,他低下头,故意踩进水坑,让泥浆溅到自己的脸上,而后去擦泥水,以掩饰他怎么也控制不住的眼泪。</p><p class="ql-block"> “安详爷.....”</p><p class="ql-block"> 雾气弥漫的山路上,萧永贵的声音忽远忽近。秦安祥看见萧永贵走在队伍最前面,空荡荡的左袖子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右手却还给自己打着招呼。</p><p class="ql-block"> “安详爷,拿好我的胳膊……”</p><p class="ql-block">“放心吧,我背着呢!……”秦安祥大声说。</p><p class="ql-block"> “炊事班的老王头......”萧永贵突然转身,眉心汩汩涌出的血水染红了整张脸,说道“他做的臊子面真香啊。”</p><p class="ql-block"> “真香啊!”……声音在山谷回响。</p><p class="ql-block"> “开饭了!”那白绿相间的爆炒葱花略显焦黄,密密麻麻的油星闪着亮光,诱人的香味四处飘散,撩人心魄,再配上沁人心脾的山西陈醋,那味道…… </p><p class="ql-block"> “安祥爷,看这里……”</p><p class="ql-block"> 秦安祥回过头来。</p><p class="ql-block"> 哇!萧家不愧是富户人家,十几张八仙桌,宾客已经坐满。萧永贵的父母端坐于供桌下方的两遍,供桌上方悬挂着萧家的神轴,供桌上放着三盘贡品,两对烛台上的红蜡烛光影摇曳,烛台两遍是香桶,香桶里放满了黄香,中间是三足的铜香炉,香炉里点着五炷香,香烟袅袅。</p><p class="ql-block"> 萧永贵身着礼服头戴礼帽,他的媳妇穿着大红绸缎棉袄绣花鞋。主持人喊道“一拜天地。”萧永贵和他的媳妇向着中堂,磕了三个头。这时候八个凉菜已经上桌。“二拜高堂。”夫妻两又向八仙桌两边的父母磕了三个头。热气腾腾的八个热菜也上来了。“夫妻对拜。”夫妻两又面对面磕头,这时九碗热气腾腾的饭菜又上来了。秦安祥作为襄奉暂时还不能坐席。</p><p class="ql-block"> 他看了一眼那一桌桌丰盛的宴席,凉菜有莲菜排骨酱牛肉,海蜇桃仁黑腐竹,橙汁山药带皮鸭。再看那热菜更有讲究,鱿鱼丸子汤,宫廷辣爆虾,孜然雁腿和粉丝蒸扇贝,爆炒鹅丁肉和清蒸鲽鱼。还有象征一对新人婚后生活甜甜蜜蜜的菠萝八宝饭和豆沙南瓜饼。更有享誉渭北的九碗饭菜,一张木盘一起上,最诱人的是荷叶粉蒸肉和辣酱肘子,还有那……闻到那四溢的香气,飘荡的酒味,不由得他喉咙一紧,默默的咽了一下口水。</p><p class="ql-block"> 秦安祥端着盘,一转身和一个正在给宾客上水的襄奉撞了个满怀。</p><p class="ql-block"> “咣!”</p><p class="ql-block"> 秦安祥的头碰到了岩石上,他从行走着的梦中惊醒。原来是他走着走着睡着了。他撞到了前面打盹的战友,同时也被后面打盹的战友撞到了,一个踉跄又撞到了崖壁上。他太困了,也太饿了。他急忙扶住崖壁,不由自主的背过手去摸萧永贵的那支断臂。背后的断臂撞在岩石上发出闷响。 走在前面的二班长突然栽倒,后脑勺的弹孔里缓缓爬出一只蜈蚣。</p><p class="ql-block"> 队伍稍作休整,吃了一点干粮继续前进。</p><p class="ql-block"> 黎明前的山坳里又下起了小雨,雨声和着行军的沙沙声。</p><p class="ql-block"> 秦安祥昏昏沉沉的跟着前面的战友前行,突然他眼前一亮,看到萧永贵吼起了秦腔:“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盼的是天心顺国泰民安。何一日息干戈海清河晏,把枪刀入了库马放南山。中条山前有大难,今日里多亏秦好汉!”乱串的戏词和乱跑的腔调混着雨声响彻夜空,整个山谷都回响着粗犷高亢的秦腔。</p><p class="ql-block"> 萧永贵又叮咛了一声:“安详爷,拿好我的胳膊,打完仗我还要回家娶媳妇”……</p><p class="ql-block"> 队伍继续向1581.7高地进发。</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四章:落日熔金</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1581.7高地的岩缝里开满野山菊,花瓣上凝结着露珠。他们终于按时到达了指定位置,秦安祥把最后三发子弹压进了弹仓。他们没有一点息的机会,直接和敌人交上火了。</p><p class="ql-block"> 子弹嗖嗖从耳边划过,碰到身边的山石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满世界没有了其他声音,只有子弹的呼啸声,枪声,炮声。</p><p class="ql-block"> “轰!”</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声巨响……</p><p class="ql-block"> 萧永贵的指尖在阳光下划出五道血线。秦安详被爆炸的气浪掀向半空,恍惚间他看见中条山的狼烟化作漫天杏花,萧永贵站在花雨里冲他挥舞着完整的左臂……</p><p class="ql-block"> 秦安祥这次醒过来的时候是躺在连长的怀里的。他的嘴角流着血,用稚嫩又微弱声音问道:“连——长,胳——,胳——膊呢?” </p><p class="ql-block"> 连长的泪水模糊了他的目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秦安祥!”</p><p class="ql-block"> “有!”</p><p class="ql-block"> “出列!”</p><p class="ql-block"> “是!”</p><p class="ql-block"> “多大啦?”</p><p class="ql-block"> “报告连长,今年十九。”</p><p class="ql-block"> “报告连长,秦安祥撒谎!”</p><p class="ql-block"> “出列”</p><p class="ql-block"> “是”</p><p class="ql-block"> “说!”</p><p class="ql-block"> “是”,萧永贵说道,“报告连长,秦安祥撒谎,他今年十七,和我一样大,只是……”</p><p class="ql-block"> “只是什么?”连长早就听说过,秦安祥和萧永贵年龄相仿,但萧永贵却把秦安祥叫爷。一个叫的心安,一个应得理得。</p><p class="ql-block"> “只是他的生日比我大。”萧永贵的回答没有出乎连长的意外。连长怎能看不出他们两个的年龄,便问道:“你两一样大,又不是一个姓,你怎么把他叫爷?”</p><p class="ql-block"> “嗯——这……”萧永贵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辈分都是有渊源的。萧永贵是富户人家,秦安祥的父亲是萧永贵家的长工。萧家家底殷实,男丁成家都早,而秦家家底薄,男丁成家要晚的多。这样一代一代下来,富户人家的辈分就越来越小。虽然秦安祥和萧永贵年龄一样大,但秦安祥的辈分要比萧永贵高两辈。他两一起长大,也就一直这样叫着。</p><p class="ql-block"> 萧永贵的叙述有点断断续续磕磕绊绊甚至有点语无伦次,但大家还是听明白了。</p><p class="ql-block"> 战友们逗笑了,连长也忍不住笑了。看着他们那两张娃娃脸,连长大声说道:“打仗是会死人的。”</p><p class="ql-block"> 全场静默,两张娃娃脸无所适从,静静地听着,耳旁回响着“打仗是会死人的!”。连长顿了顿,突然问道:“你们不怕吗?”连长的提问令人措不及防。</p><p class="ql-block"> 报告连长: “抗日若怕死,何必出潼关!”秦安祥为了掩饰撒谎的尴尬大声回道。</p><p class="ql-block"> “再说一遍!”</p><p class="ql-block"> “抗日若怕死,何必出潼关!”秦安祥和萧永贵同时回道。</p><p class="ql-block"> “再说一遍!-------”连长提高了声调大声说。</p><p class="ql-block"> “抗日若怕死,何必出潼关!”</p><p class="ql-block"> “抗日若怕死,何必出潼关!”全连战士异口同声的喊声在山谷回响。</p><p class="ql-block"> 连长怎能忘记全连集训时的情景,那是两年前秦安祥和萧永贵刚刚入伍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连长喉咙哽了一下,点点头说:“在,在,胳膊在!”</p><p class="ql-block"> 连长举起一支胳膊给秦安祥看, 秦安祥微笑着闭上了眼睛……</p><p class="ql-block"> 连长的泪水落在了秦安祥那张稚嫩的娃娃脸上。</p><p class="ql-block"> 连长给秦安祥看到的那支胳膊是秦安祥自己的,萧永贵的那支断臂已经消失在战火中了。</p><p class="ql-block"> 连长抱起秦安祥,迎着西风,面向陕西。时间静止了,世界静止了,一切都静止了,唯有秦安祥的血嘀嗒嘀嗒地流着……</p><p class="ql-block"> 血色染红了夕阳,染红了巍巍的中条山,染红了古老的潼关,染红了滚滚黄河。</p> <p class="ql-block">说明:图片来自网络,若侵即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