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丘游记

赵丽芹

六月的风卷着新绿漫过枝头，阳光把日子烘得酥软透亮。为了陪家里那位被工作日程勒紧的上班族松快些，便轻装踏上了周末短途的行程。这些年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遇见的人，还有藏在博物馆里的历史文化……像册页般在记忆里铺展。随着年龄与阅历增长，忽然发觉旅行的妙处从不在目的地的名气，而在某个瞬间与世界的悄然共振：是山风掠过耳畔时惊起的思绪，是异乡灯火映在瞳孔里的涟漪，更是将寻常日子揉进陌生风景后，悄然生长的感悟枝芽。

一路走一路随机改变行程，原计划首站是觉山寺，却在拐过一道山弯时，被舍水小寨的炊烟勾了魂——车轮碾过雨水打湿的石板路，晨雾漫过车窗时，舍水小寨在雨雾中裹着青瓦白墙，于山坳间洇成一幅淡墨画。木桥下溪水潺潺流过，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忽然懂了随兴而行的妙处：平型关纪念馆的青砖刻着烽烟往事，觉山寺的塔铃在云里摇出梵音，车河有机社区的梯田叠着新绿，花塔村的石墙爬满野蔷薇。原来不设目的地的旅程，才是时光写给旅人最鲜活的诗行。

平型关大捷纪念馆的石阶被晨露浸得发亮，主要将领的铜像在广场上巍然屹立，风衣下摆似仍鼓着1937年的风。玻璃柜里的步枪与勋章泛着冷光，展柜灯光忽然映出课本里那场改写历史的雨——那些被硝烟揉碎的黎明、被刺刀劈开的晨雾，此刻都凝在铜扣的反光里，展柜玻璃映出参观者微颤的睫毛，而石阶外的新雨又落了下来，恰似当年那场浇透阵地的滂沱，把八十七年的光阴泡成一坛沉在历史深处的酒，每一口回甘都带着铁锈与热血的重量。

车转过一道山弯，“灵丘·唐河大峡谷”的路牌突然撞进眼帘，把车停在碎石滩上，先撞见的是飞狐道——古人凿刻的石阶嵌进崖壁，苔藓顺着裂缝爬成墨痕，风穿过窄谷时会发出哨音，恍惚能听见千年前商队驼铃的余响。

再往前是御射台，一方突兀的平台悬在河谷上方，传说北魏文成皇帝拓跋浚于和平二年（公元461年）三月率领文武大臣270余人南巡，还驾途中，看到这里山光水色，风景秀美，遂停车与众臣欢饮，并举行盛大的竞射活动。对岸笔架山的三峰正被阳光镀成金箔：中间那道山梁最是奇绝，褶皱间凝着黛青与赭红的岩层，像被巨笔蘸了水墨横搁在云里。

觉山寺是我们此行的主要行程之一，那座辽代砖塔在日光里浮着琥珀色的暖光，塔身的仿木斗拱将流云剪成细碎的影子。最令人心惊的是天启六年那场灵丘七级大地震——当寺中殿宇如积木般倾颓时，这座八角十三层的砖塔却像被钉在凤凰山麓的定海神针，塔身密布的裂纹里至今还嵌着1626年的惊雷。

如今它与凤凰山、古井并称为“觉山寺三绝”：砖塔以十三层密檐刺破云霭，每层塔檐的铁马在山风里摇出辽代的余韵；凤凰山的山脊如凤凰展翅，暮色降临时，山影会恰好覆在塔基，似巨鸟收翅守护着千年遗存；而山门前的古井更藏着妙谛，井水深幽如墨，却在月圆之夜映出塔影倒立的奇观，老僧人说这是“塔借山魂，井映塔灵”，三景相依，把岁月熬成了活的传奇。

觉山寺殿宇四壁的辽代壁画，在时光褶皱里洇着不灭的生机。殿内仅靠窗棂漏下的残光照明，幽暗里壁画如沉在古潭的碎玉，轮廓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画中诸佛的眸光好像能穿透八百年幽暗，那些模糊的色彩竟在凝视中重绽出鲜活的魂，仿佛下一秒就会从斑驳墙皮间走出，抖落满袖辽代的月光。

觉山寺里的禅意生灵

随着年岁渐长，出游的目的愈发纯粹简单。山水胜景固然能让人暂释烦忧，却难在心底激起禅意涟漪。这次游觉山寺，最难忘的是那只静卧蒲团前的小黑猫——它身上的“戒、定、慧”，竟比尘世中许多人更通透。

我们在名利情爱的追逐里辗转，被周遭诱惑搅乱心神：遇不平事便愤懑难平，逢不顺人则戾气暗生，面对不公待遇更难释怀。究其根本，是少了慈悲心去容纳世事，缺了观因果的智慧让心沉静。而这只小猫，听寺中师傅说，白日里总在蒲团边一卧半晌，不动不喧。

忽然想起它与菩萨的渊源——或许已轮回数世，本有机会再入人间，却偏选了做寺院一隅的生灵。就这么守着晨钟暮鼓，守着香火经卷，用一身毛茸茸的沉静，道破了世人看不穿的执念。

​觉山寺这座千年古刹，因为这只禅意的黑猫，让千年壁画的斑驳色彩，都在这团毛茸茸的暖意里，有了触手可及的温度。

《​蒲团上的黑猫》

它蜷缩在师祖殿前的蒲团上，墨色皮毛被檐角漏下的阳光镀上一层金边。游人的脚步声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数码相机的咔嚓声、孩童好奇的惊呼、香客低语的祈愿，都在它耳畔织成喧嚣的网。可它连眼皮都未曾多抬，只在鼻尖被投食的糕点蹭到时，才慢条斯理地睁开琥珀色的眼——那目光清澈得不像凡尘生物，倒像是看穿了千年光阴的古镜，映着往来人影，却不起半分涟漪。

有人说它是寺里的灵物，前世或许是常伴青灯的沙弥。曾在晨钟暮鼓中抄经时打盹，指尖沾了墨的手误碰了烛火，惊醒时却见经卷未燃，反有一缕青烟化了黑猫的形。它便守在这蒲团上，用几世轮回补那半卷未抄完的经文，任人间香火缭绕，始终以猫的姿态修着戒定慧。

风起时，檐角铜铃叮咚作响，黑猫终于伸了个懒腰，爪子轻轻按在蒲团的织纹上，游人散去又来，它始终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像一尊会呼吸的墨玉雕像，把红尘的热闹都酿成了蒲团上的一枕清梦。

当暮色给群山描上金边时，我们换乘观光车驶入花塔村。1976年开建的隧道如灰龙蛰伏山间，八百米洞壁凿满岁月刻痕——车灯劈开黑暗时，岩壁渗出的水珠在光束里串成银线，风裹着隧道潮气让人背脊发凉。据说当年建设者举着马灯在岩壁凿眼，十载光阴才在山腹中啃出这条通道。直到车头撞破最后一道幽暗，天光骤然涌来，隧道出口拐弯处，青灰色石碑上"世外桃源"四个大字突然撞入眼帘。绕过石碑的刹那，整片山谷如卷轴般铺展：石屋炊烟揉碎暮色，小溪从碑脚潺潺流过，竟将"林尽水源"的古句衬得鲜活。

拐角处"花塔云舍"的巨石赫然入目，忽然想起出发前在官网见过这处六百多元一晚的民宿，可惜一周前就已订满。推门踏入庭院，青石板路蜿蜒通幽，木格窗棂浸着古韵，处处透着江南般的雅致。最终我们辗转住进三层小楼的"田园美"民宿，只因抵达时天色已晚，仅剩一间带大通炕的客房——不仅没有独立卫浴，屋内陈设也带着粗朴的年代感。裹着车里带的毛毯在大通炕上和衣而睡，倏忽间想起了儿时姐妹俩裹着花棉被挤在大炕上，脚丫子偷偷踹开被角的热闹光景，后半夜起夜时，得摸黑穿过挂着门帘的里屋，外屋的水泥地透着寒气……

晚餐时那盘柳树叶拌杨树叶的小菜，却让我忽然想起老一辈人讲述的艰苦岁月：饥荒年代里，树皮树叶曾是充饥的口粮，那些嚼着苦涩叶片的记忆，至今仍在时光里泛着艰辛的底色。如今再尝这裹着蒜泥香油的翠绿叶片，入口虽有山野草木的清苦，细嚼间却泛出回甘，忽然觉得这滋味格外不同——当年人们吃树叶是为了饱腹求生，而今我们却能在精致民宿的餐桌上，将它当作尝鲜的山野美味。

时代变迁里，同样的食材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当我们在通炕陋室里感慨陈设简陋时，何曾想过这粗茶淡饭的背后，已是祖辈们曾奢望的安稳时光？那口清苦回甘的余味，像是从岁月深处传来的提醒：生在能把"尝鲜树叶"当作情趣的好时代，更该把每一顿饱餐、每一处栖身之所，都当作值得捧在手心的珍贵。

第二天一打早，在农家小院吃过每人十元的早餐后，开始游览。花塔村被群山环绕，石砌院墙在晨光里泛着青灰色的冷光，每一块石头都带着岁月打磨的棱角，缝隙间滋长出墨绿的苔藓，像被随手点染的水彩。石头小径蜿蜒在院落之间，听说村里如今只剩七十多户人家留守，石屋烟囱冒出的炊烟便成了群山间最灵动的标点。层层叠叠的梯田顺着山势铺展，核桃树的叶片挂着露珠，花椒树用细密的绿果串起香气，杏树与桃树的枝桠在石墙头上勾肩搭背，最妙的是几株老香椿树，紫红嫩芽正从灰黑树干里探出头，把清晨的空气染得辛香。

我们过了石桥，木栈道在林间若隐若现。拾级而上时忽然想起途中三座各有妙趣的桥——磨盘桥用青灰石磨盘叠成拱券，磨纹里还嵌着去年的落叶；吊桥悬索晃悠着，木板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空响，桥身随步子在河谷上方轻轻摆荡；石板桥最是古朴，三块整石铺就的桥面被岁月磨得发亮，缝隙里钻出的青苔正攀着桥栏往上爬，捡一块鹅卵石留作纪念。

山不算高，约莫二十分钟便登上峰顶。远处群山如墨染青黛，云雾自谷底缓缓升腾，将梯田边缘晕染成朦胧的水墨画。层层叠叠的梯田顺着山势铺展成绿浪，核桃树叶在风中翻出银白的背面，花椒丛用细密的绿果缀满枝头。几株老杏树枝桠探出院墙，正将粉白花瓣抖落进石槽水井。来时路过的河水，此刻在山脚下蜿蜒成一条碧玉带，折射的光斑晃得人眼晕，仿佛是谁把整座村庄的晨光揉进了粼粼波光里。忽然觉得这被群山环抱的村落，并非被俯瞰的风景，而是时光沉在谷底的一枚活印章，连那三座桥都成了印泥里洇开的纹路。

潺潺河水流过青石板木桥时，我褪下腕间缠绕的五色绳。那由青、赤、黄、白、黑丝线交织的斑斓，在端午晨光里曾如彩虹系于腕间，此刻却在第一场夏雨过后，坠入粼粼波光。五色绳顺流而去，如游鱼般漂远，忽明忽暗的丝线在水花中舒展，连日的倦怠竟也随着河心涟漪，流向了更远的青山深处

上午爬完山，路边三三两两的老人摆着山货摊，见了游人就眯着眼热情招呼。那堆在竹筐里的山核桃个头不大，本没打算买，可老人们眼角的褶皱里全是期待，最终在每个摊位都挑了点。

卖杏干的妇人说：“这都是自家晒的，没放色素防腐剂。”她指尖的老茧蹭着袋口，淳朴的语气让我买下了她摊前仅剩的几袋。返程路上一尝，甜中夹着苦，嚼着嚼着，香精味就溢出来了，又尝了一块，味道更甚，根本不能入口。虽说花钱买了不好的杏干，但内心却无一点儿怨意，想想这山坳里的日子或许就像这杏干——老人们守着几棵杏树，把生计揉进阳光里晾晒，哪怕得用些法子掩盖自然的酸涩，也不过是想让山外的人尝见一点家乡味。

车子转过最后一道山弯，后视镜里的花塔村终于缩成群山褶皱里的一粒墨点。待驶出隧道回头望去，隧道口的光亮愈来愈远，花塔村早已隐进身后连绵的黛色里——那些石墙缝里的苔藓、梯田边挂着露珠的核桃叶，此刻都成了隧道另一端的旧梦。唯有车窗上残留的一点泥星，还固执地映着石径上被踩碎的晨光。

此次出行最难忘的，是觉山寺那只慵懒的黑猫、民宿里没有独立卫浴的大通炕，还有那盘拌着杨树叶柳树叶的野菜，以及带着复杂滋味的加工杏干。山间风景固然如画，层峦叠翠间云雾流转，古寺飞檐挑着斜阳，可这些过眼云烟般的美景，终究不及那些带着烟火气的遇见来得真切——黑猫静静的卧在蒲团上的禅意，大通炕让我勾起儿时的回忆，野菜嚼出的山野清苦，甚至杏干里混着生计艰辛的甜涩，都在时光里凝成了比风景更鲜活的印记。

古寺黑猫禅佛意，炕头烟火漫山斋。

杨枝拌露调青涩，杏干揉霜带苦怀。

云掠飞檐分暮色，风翻金叶点苔阶。

人间至味非风景，半在村醪半在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