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宋词

司马轻衫

（一）

词与诗之大别者，在其字句。诗字句整齐，节奏流畅。整齐则力强，流畅则气盛。而词长短参差，错落有致。参差则力弱，错落则情婉。故诗主阳，词主阴。诗以言志，词以遣怀。诗如长江大河，浩瀚澎湃，盛开之牡丹，富丽堂皇，词如小桥流水，温情脉脉，出水之芙蓉，清新脱俗。此诗词之先天所别也。

诗有诗之境界，词有词之境界，各有长短，不分高低。诗贵雅，词贵真。雅则多对仗，多用典，真则字平实，情绵延。故好诗写意即止，空可走马；好词工笔到底，密不透风。

（二）

强以诗之境界入词，大违诗词之先天特性，扬短而避长，非才高惊绝之士者不可为。南宋诸人不知，故词流于豪放，豪放一派者多，而精品寥寥，岂不惜哉？

词以纤巧婉约见长，如女子执针绣花；转为豪放，则化花针为刀剑。刀剑非不能绣花，但非才力超绝、收放自如者，不能接乾坤风雷之音、纳天地雄浑之气于词之曲折环绕、细水流长中也。

昔李太白以谪仙之才，词作虽少，锋芒毕露。《忆秦娥·箫声咽》，苍茫之气横绝百代，“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气象万千，始开词之宏妙浑厚之境。故王国维盛赞“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其咏雪佳作《清平乐·画堂晨起》，“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与其称为豪放，不如称为太白式浪漫更为确切。

至若范文正公，首开边塞词境，《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以丈八蛇矛之笔，裂开唐音宋调，羌管霜风与将军白发同悲，堪为东坡稼轩开启先声。

及至东坡才高，以旷达习性，遂启一代豪迈词风。《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尽》《江城子·密州出猎》《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等均为此中典范。东坡以诗法入词法，拓展词境，革新词体，其词序结合、无事不可言者，遂开词史新纪元。虽清照评其词为“皆句读不葺之诗”，然余更欣赏晁无咎语，“苏东坡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居士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

及至南宋，唯辛嫁秆以军旅豪放之气入词，堪与东坡豪迈比肩。其《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等亦可谓将边塞诗魂注入词体，将青山妩媚竞收剑气，当得“词中之龙”称号。

以军旅之豪气干云篇胜似嫁轩者，唯岳武穆之《满江红·怒发冲冠》也，其怒发何止冲冠，更如惊雷裂云，金戈劈空。“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又岂止武将情怀，更乃华夏脊梁之金石铭文。如张若虚之《春江花月夜》之孤篇压全唐，余谓此篇亦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孤篇横绝，气压两宋。

至若陆放翁，半生豪举，壮志盈怀，其诗虽为主，其词亦不乏“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烟夜举”“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等大气雄浑之句，然终收于老来失意之叹，少了半口凌云冲霄之气。

其余如张孝祥，其《六州歌头·长淮望断》悲愤苍凉，骏发踔厉，直指朝廷苟安，与稼轩同调而更显峻急。所谓“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字字血泪，亦豪放派中坚。

又陈亮、辛派三刘诸君勉为嫁秆之羽翼。陈亮《水调歌头·不见南师久》，悲愤化为剑芒，直刺临安烟雨，人赞其风“斩截痛快，雄放恣肆”。刘过《六州歌头·镇长淮》，以史笔为词骨，承万里如虎之气；更有《西江月》“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欤？曰可！”之壮语；其《贺新郎》“斗酒彘肩”之奇思，亦见豪士本色。刘克庄《沁园春·梦孚若》化梦为戟，“饮酣画鼓如雷”，如闻金戈震瓦。

及至文天祥《酹江月·乾坤能大》，以血书词，丹心碧气贯虹霓。张于湖《六州歌头·长淮望断》，悲凉近稼轩；萨都剌《念奴娇·登石头城》“蔽日旌旗”，苍茫接武穆遗风，如残阳泼血染词笺。然以上终是凤毛麟角，不必细书。

唯一代伟人，如北辰出而词道新，其《沁园春·雪》吞吐河岳，“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之句，接续东坡“大江东去”气脉而更见雄浑；《忆秦娥·娄山关》“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以战火淬炼词魂，化兵家谋略为词家意象，终成古今豪放第一强音。

故豪放一脉，实如黄河九曲，百川之中泥沙俱下，非淘尽狂沙，不得见其真金沉其中也。盖豪词之难，不在气象宏阔，而在雄浑雄壮中存蕴藉，豪放豪迈中见精微也。此一收一放间，多少豪放词家便泯然其中，不得其门也。

（三）

词源于隋，成于唐而盛于宋。夫词，乃乐之文也。词始发于民间，隋唐燕乐起，而后发祥配乐之词，“自开元以来，歌者杂用胡夷里巷之曲而填词”，谓之“曲子词”。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等，堪为词体初胎，如《诗经》采风民间天籁；至中唐渐有文人执笔加入，影响遂为传开。

故词脉千年，当自唐音溯源，方见活水清流。

李太白以仙音启词源，堪为“百代词曲之祖”。其词除豪放作外，亦有《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菩萨蛮·举头忽见衡阳雁》《清平乐·禁闱秋夜》《秋风词·秋风清》等十余首婉约小词，以诗仙巨椽写词家幽思，别具情味。

乐天居士随太白化俗为雅，《忆江南·江南好》，以诗坛宗主作小词，“日出江花红胜火”脍炙人口。刘禹锡《竹枝词》继之，“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采民歌天籁入词林，温婉清新。张志和披绿蓑而钓烟波，《渔歌子》之“西塞山前白鹭飞”，七字写尽江南魂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意境绝美，后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或亦灵感于此。其间亦有韦应物《调笑令·胡马》、戴叔伦《转应曲·边草》、柳禹锡《忆江南》《潇湘神·斑竹枝》等。

以上诸豪，虽以诗文为主，兴之所致偶作小词为乐，终薪火相及，蔚然推陈出新，绵延发展，终至晚唐温韦发扬光大。

温庭筠琢玉花间，十四首《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以错金镂彩之笔，立婉约正宗。《更漏子·柳丝长》尤见匠心，六朝宫体遗风经其熔炼，竟成词家金科玉律。

韦庄以疏淡破秾丽，《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清雅中见清愁，开李后主“流水落花春去也”先声。其《思帝乡·春日游 》更直抒胸臆，如清水芙蓉，已见宋词端倪。

南唐君臣续唐音，冯延巳《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将太白之气象化为缠绵，开南唐风韵，启后主愁思；李璟《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变飞卿之秾丽为沉郁；至李后主，终以血泪凝成词体，遂开两宋万千法门。

诗仙者，李白也，词仙者，李煜也。词到李后主，始现词之本味。后主之词，皆发于本心，出自肺脯，故语词平实，而情怀动人，王国维盛赞其词谓“不隔”之代表，余深以为然。其《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清平乐·别来春半》《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等，无一不脍炙人口，凌驾两宋诸多大词家之上，而后人受朝庭之风气影响，评其词多已失公正矣。

（四）

北宋词坛如春山初醒，万花竞发，柳三变率开先河。

词之谓长短句，固句式有长短之分，亦词牌有快慢之别。小令易律工难情绝，慢词易情绝难律工。其格律，其文采，其架构，三全其美者，古来鲜之。故唐宋以来，慢词风流者少，唯柳永率先当之。三变奉旨填词，仕途穷而词道开。其好中长调，少小令，犹曲高者，知难而不屑为易。其《望海潮·东南形胜》《雨霖铃·寒蝉凄切》，《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无不一唱三咏，宛转曲折，天然已去雕饰，信手而夺天工。虽浅斟低唱，却开一代慢词之盛。其《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等中短调亦婉约精彩，堪称为以市井气破士大夫雅言，遂成凡有井水处皆歌之奇观。

又有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承南唐余韵而添雍容，如圭璧置明堂；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寓沉痛于闲雅，似沉香袅袅透重帘。

其间金句叠出，首推张先者，其词与柳永齐名，炼字精工，意象幽渺，《天仙子》“云破月来花弄影”、《青门引》“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木兰花》“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世称“张三影”，其韵致清雅，亦开宋词婉约别径。又有宋祁以“红杏枝头春意闹”句当为“红杏尚书”。晏几道《鹧鸪天》之“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临江仙》之“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等句，将痴情刻入骨髓；贺铸《青玉案》之“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将愁绪量化，竟成词坛绝技。然其亦有雄奇一面，《六州歌头·少年侠气》“肝胆洞，毛发耸”，如侠士击筑，豪气干云。

周邦彦谓词中老杜，其《西河·金陵怀古》，以诗法入词而严守律吕，如老吏断案，字字有来历，遂立格律派山门。其更创制新调，精研四声，使词律趋于严密规范，影响深远。《兰陵王·柳》《瑞龙吟·章台路》等，皆法度森严而情韵悠长。《苏幕遮·燎沉香》之“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摹写物态，曲尽其妙”。

东坡一出开天幕，词圣当之。东坡有豪迈之志，有旷达之气，更有清婉之情。《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纳宇宙人生于竹杖芒鞋，是豪迈，更是超然；能与其相比的，还有《望江南·超然台作》之“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等。东坡深情之作压轴者，余以为首推《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次推《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

东坡之后，秦观词心最是痴绝，能将市井情语，炼作碧海珊瑚。《满庭芳·山抹微云》墨痕含泪，《鹊桥仙·纤云弄巧》星辉染痴，《踏莎行·雾失楼台》朦胧伤感，《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轻寒入体。东坡谓其“女郎诗”，岂知此正词家当行本色？淮海情深，恰似春蚕自缚，愈缠绵愈见精魂。

（五）

诗有大小李之别，词亦有之。小李者，清照也。词以婉约称，故女子作词，其情之纤细柔婉处，入木三分，清照即是。《声声慢·寻寻觅觅》，以女儿身写沧桑史，叠字如冰霰击玉。清照之词，比之两宋诸多男性词家，如其之《醉花阴》翘拔于其夫赵明诚之同题作，愧杀诸多须眉也。其南渡后词风更变，《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之“九万里风鹏正举”，竟有豪士气概，为婉约词家所罕有。然宋明理学，禁锢女子者多，故清照之出现，如惊鸿乍起，流星突现，而后继者乏。

另有才女朱淑真，其才情不让易安，唯命运更为坎坷。《断肠词》中《减字木兰花·春怨》“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清平乐·夏日游湖》“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等句，直抒胸臆，大胆真率，其愁苦幽怨处，字字断肠，开闺阁词别调。惜乎理学禁锢，其作多遭焚毁，传世仅存者，亦足见蕙质兰心。

朱敦儒《鹧鸪天》"我是清都山水郎"，携靖康之变前的疏狂，成时代绝响。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意境绝美。及至明代，杨慎才学冠世，其《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化用前人而气象更宏，遂成千古绝唱，大抵发端于陈与义“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而青出于蓝。

陆游剑气词心并耀乾坤，其《钗头凤·红酥手》三阕，啼血沈园，竟成千年情殇绝响；《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尽显志士暮年之悲。词中龙象，亦有柔肠百转时。

词之苏辛不亚诗之李杜，苏辛所以并列，在于词作中均能博采众家，尽显千姿百态之美。嫁轩与东坡相似，不仅豪放之作好，婉约之词已超绝同人。其之代表作，固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之刀光史鉴，亦有“众里寻她千百度”、“惜春长怕花开早”之儿女情长。固有“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之清新恬淡，亦有“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之沉痛伤感。千载以来，能将豪放与婉约水乳交融，信手拈来便是佳作者，余以为，唯苏辛最当得之。

姜白石执冷月为笔，自度十七谱，皆含商咀徵。《暗香》《疏影》咏梅，非止状物，实以寒香铸词骨；《扬州慢·淮左名都》有金句“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过名都，不独伤逝，乃借冷月照词心，其清空之气，如孤鹤梳羽，片羽皆凝霜雪。白石更倡“清空”之说，以峭拔之笔写幽独之心，影响深远。

词中商隐者，吴梦窗也，人谓其作“七宝楼台”，非止眩目，实有璇玑暗藏。《莺啼序·春晚感怀》铺陈离合，如织天孙之锦；《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摹写痴情，似刻昆山玉屑。梦窗其词，时空交错，意象密集，“檀栾金碧，婀娜蓬莱”，如万花为春，眩人眼目，然脉络潜通，自有法度，虽时人讥其"如雾里看花"，然此正词道幽微要眇之真谛。

至若史达祖咏物精工，《双双燕·咏燕》“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体物入微，摄燕之魂；张炎承白石衣钵，《解连环·孤雁》“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以雁写怀，发裂石之音；周密登临感怀，《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故国山川，故园心眼”，黍离之悲隐现；王沂孙咏物寄慨，《眉妩·新月》“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寄托遥深。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亦道尽人生易老之叹。宋词之收尾，恰如蒋捷《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不只写雨之作千古之最，更以个人际遇浓缩两宋三百余年词史，如收九霄云气入玉壶。

（六）

两宋以来，金元词脉勉续孤灯。有元好问《摸鱼儿·问世间情为何物》，以雁丘寓言写尽人间至情；白朴《夺锦标·霜水明秋》，于乱世存雅音。张翥《陌上花·有怀》“关山梦里，归来还又、岁华催晚”，亦见元词婉丽风致。

至明清词林复璀璨。有郑板桥道情词“老渔翁，一钓竿”，以白话入词而自得天然。高启《沁园春·雁》托物言志，苍凉沉郁。陈铎以《草堂余意》仿宋名家，尤以《水仙子·瓦匠》《沉醉东风·渔夫》等写市井风情，别具一格，堪称“以词存俗”。至晚明风云激荡，陈子龙词作如《点绛唇·春日风雨有感》“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山花子·春恨》“杨柳迷离晓雾中，杏花零落五更钟”，以芳草美人之思寄家国兴亡之痛，缠绵悱恻中寓慷慨之气，实为明词冠冕。其弟子夏完淳少年烈士，《卜算子·断肠》“秋色到空闺，夜扫梧桐叶”、《鱼游春水·春暮》“离魂常在，垂杨影里”，字字血泪，英气逼人。遗民王夫之《更漏子·本意》“斜月横，疏星炯，不道秋宵真永”、《玉楼春·白莲》“娟娟片月涵秋影，低照银塘光不定”，寄哲理于幽微，托孤愤于清冷，格调高绝。陈其年《醉落魄·咏鹰》，续稼轩骨而增悲怆。朱彝尊《桂殿秋·思往事》，以学者心运词客笔，异独具风骨。

其间女词人亦放异彩。柳如是虽身陷风尘，然才情气节不让须眉。其《金明池·咏寒柳》“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江城子·忆梦》“梦中本是伤心路”，将身世飘零之悲、家国沦丧之痛与不屈之志，尽化入清刚婉丽词章，真剑气箫心者也。徐灿《踏莎行·初春》“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永遇乐·舟中感旧》“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词风深婉，而后期《青玉案·吊古》《满江红·有感》等，则渗透亡国悲音，沉痛入骨，陈维崧誉其“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

至纳兰容若以血泪填词，饮水自知冷暖。“人生若只如初见”道尽情禅；“夜深千帐灯”写透苍茫；其悼亡词《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字字锥心，尤为凄绝，不亚后主转世再啼血，端是贵胄公子而具寒士悲悯，携亡国之痛化入情天恨海。顾贞观《金缕曲·寄吴汉槎宁古塔》二首，以词代书，血泪交迸，至情至性，堪与纳兰词并称“词史双璧”。

词道千年，恰似长江万里：太白凿通巴蜀险滩，后主决开金陵水闸，东坡卷起赤壁惊涛，稼轩激荡京口回流，纳兰漾起渌水微澜，毛公终成东海巨浪。婉约如昆山采玉，豪放似荆山铸鼎，格律若禹王量尺，性灵恰混沌凿窍。其间易安漱玉，淑真啼血，如是傲霜，灿若沉珠，皆如星河耿耿，辉映词林。各派宗师如星宿列位，名篇绝唱似璎珞垂珠，阴阳激荡而生雷霆，刚柔相济乃成太和。今人观之，当知词体非止晓风残月，实容天地万象，方是真得词道三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