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遇暖——林溪与顾晨（10）

云舒

　　“日子，一页一页翻过，流年，一季一季轮回。千江水墨写过往，十里清风读清欢。等一场重逢，流年遇爱，翻一页花香，珍存过往。”

日子终究是翻过一页又一页的薄纸，带着轻微的脆响。深秋的寒凉似乎还在指尖徘徊，一转眼，Q城街巷的玉兰树却已悄悄胀起灰褐色的花苞。林溪立在窗前，看着楼下庭院里那株老梅最后几片残红坠入泥土，竟无端想起顾晨那日递来的外套上，一丝极淡的烟草与旧书混合的气息——那气息如同被时光压制成标本的落叶，脉络犹存，却早已失了鲜活的汁液。

日子照例是送儿子出门上班，采买，收拾这暂居的屋子。只是江边黄昏的散步，不知何时起，竟隐隐成了心头一点难以言明的微光，仿佛暮色里悄然亮起的一盏灯，虽不明亮，却足以引路。她依旧去，脚步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期许，像等待拆阅一封来自遥远日子的信。

这日清晨，林溪难得有几分空闲。阳光透过新绿的梧桐叶筛下细碎的光斑，在青石板路上跳跃。她信步走入一条旧巷，巷子深处有间不起眼的茶肆，木门半掩，门楣上悬着一块老旧的乌木匾额，墨色已有些漫漶，只依稀辨得“清欢”二字。脚步不由自主地迈了进去。堂内光线微暗，陈年的木头、茶叶和微尘的气息沉静地浮动着。一抬眼，心却蓦地轻轻一撞。

临窗的老榆木桌旁，顾晨独自坐着。面前一盏青瓷盖碗，热气已淡薄，袅袅一线，几乎看不见。他侧脸对着门口，目光落在窗外巷子对面一株开得正盛的玉兰树上。大朵大朵的白花，饱满得似乎要撑破萼片，在晨光里干净得不染尘埃。阳光透过窗棂，恰好斜斜地落在他半边肩头，鬓角的霜色在光线下格外清晰，如同被岁月特意勾勒出的银线。

林溪的脚步在门槛内顿了顿。他若有所觉，缓缓转过头来。四目相接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投入琥珀的昆虫，骤然凝固了。没有惊愕，没有寒暄，只有一种被时光反复淘洗过的平静，如同深潭水面上掠过的一丝极淡的涟漪。他眼中先是一点微茫的怔忡，随即漾开一丝极浅、却异常真实的笑意，那笑意如同初春解冻的冰面下，悄然涌动的一股暖流，无声地漫过眼底的沉静。

“好巧。”他开口，声音低沉，像被这满室茶香浸透了一般，带着温润的质地。

“是啊，”林溪走过去，在他对面那张磨得油亮的榆木凳上坐下，“送完孩子，随便走走，闻到茶香就进来了。”茶博士无声地添上一盏新茶，碧绿的茶汤在青瓷碗里微微荡漾，映着窗外玉兰的素白倒影。

话题依旧是散漫的，如同溪流漫过石滩。儿子工作的琐碎，Q城这多雨春季的潮湿，巷口那家老字号点心铺子新出的青团滋味……言语轻缓流淌，碰触不到那些深埋的过往与创痛，只绕着当下的、细微的暖意打转。顾晨偶尔提起妻子生前极爱收集雨花石，说那些石头的纹路里有山水。林溪便说起丈夫在老家的单位又得了表彰，语气平常，指尖却下意识地抚过无名指上那圈微凉的戒痕。

阳光在桌面移动，玉兰花的影子也悄悄偏移。茶凉了，又续上。一壶水将尽时，顾晨的目光落在林溪放在桌角的一本薄册子上，那是她记录每日琐思的素笺。

“还在写？”他问。

“胡乱记些流水账罢了，”林溪微微一笑，翻开一页，指着一行小字，“喏，前日写的——‘风过老墙，摇落一地玉兰碎瓣，像谁仓促间遗落的信笺’。”

林溪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片刻，抬眼望向窗外。一阵风过，果然有几片肥白的花瓣悠悠坠落，跌在青石板路上。“这信笺，”她声音很轻，几乎融入茶香里，“写的都是光阴，收信人，是后来的自己。” 这话语平淡，却似一块小石投入顾晨心湖，漾开的波纹无声地扩散开去。

日影渐高，巷子里的市声也稠密起来。两人几乎是同时看了看腕表。没有多余的言语，默契地一同起身。走到茶肆门口，正对着那株盛放的玉兰。顾晨脚步稍停，仰头望着满树繁花。阳光穿透薄薄的花瓣，几乎照得见丝丝脉络。

“这花，”他忽然说，目光并未从树上移开，“开得不管不顾，倒是把日子撑满了。” 语气里有种林溪未曾听过的、近乎释然的平静。仿佛那沉重的过往，已被这满树生机的洁白，悄然托起、稀释。

林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玉兰的香气清冽地钻入鼻腔。是啊，日子一页页翻过，流年一季季轮回。千江的水墨写不尽过往的幽微，十里的清风也未必能尽读人间的清欢。然而此刻，站在这初春的暖阳下，站在一树不顾一切盛放的白玉兰旁，站在一个懂得她笔下“仓促信笺”的人身边，心底竟缓缓升起一种熨帖的暖意。这暖意并非惊涛骇浪，它如此寻常，寻常得像这穿过花叶的日光，像这巷子里飘来的炊烟气息，像手中这盏温热的残茶——却足以在流年的画卷上，洇开一小片温润的、名为“珍存”的底色。

他们相视一笑，没有说再见，各自汇入巷口流动的人潮。林溪回望一眼，那茶肆的乌木匾额，“清欢”二字在日光下依旧模糊，而那株玉兰的满树洁白，却在城市的背景里，明亮得如同一封刚刚启封的、关于春天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