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深处的回响

桃源村

癸未年‌冬月初十，老娘突然走了。我握着她又干又瘦的手，心里空落落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十八岁离家，三十八岁才回，四十岁在宝鸡安了个家，半辈子漂在外面，像水上的浮萍。老家董坊塬上那些埋得很深的根儿，还有那些老规矩老讲究，对我来说，早就生疏了。可在这千阳地界上，一场体体面面的白事，照着一辈辈传下来的老规矩，二话不说地就开始了，由不得你陌生。

魂归之始

老人的棺木早就备好了，松木的，又厚又重，质量上乘。老娘事先也为自己缝制了老衣，棉布的，又绵又软。给她擦洗身子的时候，二姐小声嘱咐：“眼泪千万别掉上去，会挡住娘托梦的路。”水是温的，我的手却抖得不行。衣服穿好，老娘被抬到堂屋用门板搭的灵床上，头朝东，脚冲西。那灵床微微斜着，好像随时要载着她滑进那谁也说不清的阴曹地府。

大门外头，一把荞麦麸皮在冷风里簌簌地撒开。老爹说这叫“撒路麸”。轻飘飘的麸皮是给魂儿引路回家的，也像一道看不见的界碑，挡着外头游荡的孤魂野鬼。“麸”听着像“福”，暗地里盼着走了的人能把福气留给子孙——这些片状的麸糠在冬天的太阳底下闪着微光，像一条若有若无的银灰路经，一直铺向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人情之网

报丧的担子落在我肩上，穿上粗布孝衣，系上孝带，手里攥着那根裹了白纸的柳木“哭棍”，每一步都像灌了铅。一家一家地在大门外头磕头，嘴里只能呜咽着说：“我娘……殁了……”那哭声里，一半是规矩，一半是心真被撕开的疼。本家和亲戚必须亲自上门，远在外地的只能打电话了，声音顺着电线传过去，只剩下空洞的回音。最要紧的是请新兴的老舅，二哥去请一次，我再去请一次，这才算尽了礼数。

灵堂在堂屋立起来了。八仙桌前，墨汁淋漓写着一个肃杀的“奠”字，这是老辈子周礼“奠祭”留下来的。供桌上的香炉冒着青烟，长明灯那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摇摇晃晃。棺材还没盖盖子，等着最后看一眼。最扎眼的是灵前堆成小山似的“献祭”：大姐带来的花馍一层叠一层，用彩面捏的龙凤、仙桃、牡丹、鸟兽，花花绿绿热闹得很；外甥的也不含糊，颜色鲜亮得晃眼。生和死在这会儿好像模糊了，阴间阳间像是在共享这场又大又奇异的宴席。

悲声暖食

吊孝的陆续来了。女眷们从村口就开始放声大哭，一路哭进灵堂，那哭声是古老的调子，也是一种宣告。当孝子的得迎出去，把她们引到老娘灵前。亲戚们带来的，除了花圈纸扎，更多的是大蜡。整匹的白布是“散孝”的，给所有戴孝的至亲准备的。血缘近的女眷在客人上香的时候，必须陪着哭，声音越高越亮，越显得这个家人丁兴旺。那哭声在董坊塬的寒风里打着转儿，是生命延续最原始，也最让人心颤的呐喊。

正式开吊的前一天，是“迎礼”。吹鼓手班子吹着哀伤的唢呐敲着铜锣在前面开道，我捧着老娘的遗像，三哥捧着牌位，长长的孝子队伍在村口站着，等着迎接远道而来的亲戚和他们的礼金、祭品。吹吹打打的声音吵得很，可我脑子里一片死寂，只觉得那相框又冷又沉，压得胳膊又酸又麻。那天晚上的“喝汤”饭，是臊子面，热气腾腾的，红亮的油花飘在汤上。掌勺的师傅用大长勺，把滚烫的臊子汤哗啦一声浇进排成长龙的面碗里，乡亲们默默分着吃。一碗碗面端过去，热气把一张张脸都模糊了。生人和亡者一起吃着这顿饭，暖意在寒夜里散开，好像暂时托住了直往下沉的心。

生死相叠

老娘还没入土，家里另一件大事又顶到了跟前——侄女的添箱礼和婚期早就定好了，办酒席的菜啊肉啊都备齐了。要是因为老娘的丧事往后推，按老家的习俗就得整整拖上一年。几番商量，心里跟油煎似的，最后逼出个折中的法子：老娘入殓后，全家人先把孝带孝衫脱下来，硬挤出笑脸，把侄女的喜事办完再说。

办喜事那几天，堂屋角落里的灵堂，香烛还幽幽地烧着，隔壁二哥家的院子里却是红绸飘飘，人声喧哗。我脱下粗麻孝衣，里头还套着给喜事预备的暗红毛衣。这红白掺在一块儿、悲喜撞在一起的荒唐劲儿，真像钝刀子割肉那么难受。等喜宴散了，杯盘撤下，那又糙又冷的孝衣才重新上身，丧事才接着办下去。老娘在棺材里整整停了十一天。幸亏是深冬，棺材老衣都现成，窖里藏的菜也勉强撑住了这场拖了好久的生死之仪，圆满了所有仪规。

再历别离

两年后，老爹在睡梦里没病没灾地走了。有了老娘那场时间又长程序又复杂的丧事在前，这次，心里一样疼，但手脚不再慌了。报丧、设灵堂、迎礼、摔盆、下葬……那些繁复的规矩，已经刻进骨子里了。十六个人抬着老爹的棺材往坟地去的时候，我拿着“哭棍”走在最前头，一路抛洒的纸钱像白蝴蝶一样乱飞。与老娘一样用青砖砌就的墓穴，并排挖在自家靠近祖坟的地里，这是庄稼人最后的归处。我先在老娘坟头上了香，点了纸钱，献了祭品，行了跪拜之礼。接着，众人合力将棺材沉沉地放下去，棺头稳稳地对着北山，棺尾远远地朝着千川，取个“靠山面水”的意思。封土前，我下到墓坑里，最后一次擦了擦棺盖，把铭旌正正地放好，再扔几枚硬币进坑里，谢过筑坟立碑的匠人。眼看着黄土一锹锹盖上去，砸在棺盖上发出闷响，像大地在沉重地叹气，五味杂陈。

父亲三周年，岳父又突发脑出血走了。我又一次操持起这熟悉的流程，只是地方换到了段坊。去年，大哥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免不了再一次深度参与其中。这一次次的别离，从净身、更衣、报丧，直到最后的“三周年”除服大祭，千阳大地上的白事，根子里惊人的一致。我从最初的六神无主到后来的沉稳操办，这套裹着巨大悲伤和繁琐规矩的老传统，终于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把我重新拽回到了董坊塬。

香火青烟

下葬三天，带着祭品去“哭三”（圆坟）。新坟的黄土还带着潮气，默默地添土、把坟堆修整好。小辈的男孩被领着，围着坟正着反着各走三圈，嘴里念着给亡魂“开门”的吉利话。手里拿着扒灶灰用的灰扒，绕着坟茔走，一边拍打新坟土，一边大声喊：打打打扒扒扒，神来鬼来都不怕！那喊声在空旷寂静的塬上野地里传出去老远，像是活着的人给刚走的魂儿最笨拙最实在的陪伴，驱散那刚进阴间的无边孤单和寒冷。

最后的“谢席”上，开一瓶西凤酒，清冽的酒倒上三杯，慢慢洒在地上。酒香瞬间就被泥土吞没了。这用美酒祭奠亡人的老习俗，竟然能一直追溯到周代的凶礼。至于周年祭奠，尤其是三周年最为隆重。秦腔那高亢悲凉的调子能撕裂长空；吃的喝的热气腾腾，好像要把攒了整年的哀思和福气，散给所有在场的人。到这儿，长长的丧事才算真正了结，走了的人才能跨过最后那道坎儿，汇入祖宗的队伍，在香火的青烟里得到永远的安顿。

生死之间

千阳这块地方，用最复杂的礼节包裹着对生死最深沉的思考。丧期长短是儿女孝心的尺子，“摔盆”时的决绝和“哭丧”时的嘹亮，都是孝道在天地间最响亮的回声。而最终选择埋回自家田地的，更是庄稼人用生命写下的信仰——活着的时候，筋骨血肉都是这黄土养活的，死了也愿意变成春泥，养壮下一季的麦苗。那撒落的麸皮，摔碎的丧盆，腾起的荞麦皮火焰……都在讲着一个最朴素的道理：灵魂走过阴阳之间那条茫茫长路，每一步，都深深靠着脚下这片沉默又慷慨的土地。乡亲们“白事不请自来”的帮忙，灶膛里一直烧着的火，宴席上那流动的臊子面汤，更织成了一张厚实的温情大网，在巨大的空虚把人往下拽的时候，稳稳地托住了活着的人。

如今推行火葬，风俗也在变，很多环节简化了。但在董坊塬上，给逝者擦洗换衣的手还是温热的，装满人间祈愿的献祭花馍依然鲜艳，那顶在儿女头上、最后在十字路口用力摔碎的“丧盆子”，它破裂时那清脆的响声，依然会在每一个西府农人离开的时候，刺破黄土高原寂静的长空，宣告一个古老轮回的结束，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廿年光阴倏忽过，黄土深处的记忆却愈发清晰。父亲辞世已廿载，母亲离我们而去亦有廿二年。当《父母廿年祭》的墨迹落定，那摔盆声碎于黄土塬上的回响，那纸钱如蝶纷飞的苍茫，那臊子面汤升腾的暖意，连同所有繁复仪轨下的悲恸与坚韧，便又一次沉沉地跌进这方生养我们，也最终接纳了他们的黄土里。这祭文，是迟暮游子对根脉的回望，亦是生者与死者在这片古老土地上一次无声却深长的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