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相逢——林溪与顾晨（8）

云舒

​ 一池疏雨乱浮生，伞下流年共雨情。时光的路口，是不经意打湿的思念，骤雨初歇的黄昏，是心事倒影的水面。———（余秋雪）

骤雨初歇，浮云低垂，仿佛有谁在苍穹之上打翻了墨砚，湿意浸染了半城暮色。暮气沉沉地渗入江岸公园的草木间，林溪缓步踱在湿润的小径上，时间仿佛也因这雨后的微凉而凝滞了。丈夫留在故乡，儿子刚刚在Q城安顿下来，她随子迁居于此，每日黄昏便来此，独自咀嚼着新居的滋味，也似咀嚼着时光深处某种难以言明的余味。

忽然间，她脚步一滞。

江畔石栏旁，立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是顾晨。岁月虽在他身上刻下印记，可那眉宇间曾有的飞扬与沉静，此刻却消尽了。两人目光轻轻一碰，便彼此认出，二十年光阴竟在刹那蒸发。他妻子罹患肝癌离世的消息，林溪也曾听闻。原来他亦流连于此，在浩荡江水之畔，寻觅着内心的救赎。

“你也在这里。”顾晨开口，声音中竟似含着一缕江风般的微涩。

“嗯，刚搬来不久。”林溪应道。言语如细流，悄然汇入昔日旧河床。

两人并肩徐行。起初的沉默并不使人窘迫，倒像是雨后初晴的天空，云层虽重，却渐渐散开缝隙，透出光来。脚下泥土湿润柔软，水珠从树叶上簌簌滚落，敲打着地面，也敲打着心壁。往昔的碎影——那些被岁月慈悲封存却未风干的往事，如被雨水泡发的旧信，字迹重新浮出水面：青涩年华里被遗落在墙角砖瓦下的心跳，被装订在各自行囊中、早已浮沉于红尘沧海的章节……它们并未消逝，只是被时光的江水冲刷，沉潜于记忆的河床深处。

顾晨低低谈起妻子病中最后的日子，那言语里不见波澜，却分明有隐痛。他忽然停住，抬头望向远处江面：“她说…往后我散步，再不必匆匆赶回去为她熬药了。”他竟在此时笑了一声，那笑纹如涟漪漾开，却带着一股深重的凉意。

林溪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触到无名指上那枚婚戒，戒指冰凉。江风拂面而来，吹得岸边芦苇飒飒作响，仿佛时间本身正低语着。他们各自背负着命运交付的行李跋涉过岁月，相逢于这被江水淘洗过的中年渡口——虽非起点，亦非终点，可这骤然相遇的悲喜交集，竟也如无言的江水般深沉。二十年的距离，比眼前这条大江更长，也更幽暗。

不知何时，方才收敛的云翳又重新聚拢，天色复又晦暗下来。稀疏的雨点试探着落下，继而渐密，敲在石板路上，也敲在伞面上，竟发出清越的声响。

“又下了。”林溪轻声道。

顾晨点点头，撑开随身携带的伞。伞面并不很大，二人不约而同向中间靠拢了些。伞沿垂下的水帘，隔开一方小小的世界。林溪微微侧首，瞥见顾晨鬓边被岁月漂洗出的霜痕，离得这样近，宛如隔岸观山。雨声淅沥，汇入脚下奔流的江水，水声与雨声交织成一片，分不清彼此，也分不清今昔。

“这雨，”林溪忽而低语，声音几乎淹没在雨声里，“倒像从二十年前下过来的。”

顾晨没有回答，只是将伞更稳地举向两人中间。雨水沿着伞骨滑落，汇成细流。在这伞下微小的天地里，雨帘隔开了周遭，也模糊了时间。脚下的路潮湿蜿蜒，伸向雨雾深处，前方虽难辨认，可此时两双脚步，却踏碎了水洼，在寂静中发出微响，继续朝前走去。

伞外雨意渐浓，伞下却自成一方天地。雨珠沿着伞骨滑落，敲击出细碎的节拍，仿佛命运在无声地叩门。这突如其来的骤雨，竟如一道温柔的水墙，隔开了二十载的苍茫光阴，把两个被岁月漂洗过的人，暂时围拢在江边这小小的避风港里。

林溪指尖触着伞柄的微凉，忽然轻轻一笑：“你看，这雨倒把我们困住了。”

顾晨没有答话，只将伞更稳地倾向她那边。远处江面被雨雾笼罩，茫茫一片，如同尚未书写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