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线之上

愚公

　　盘锦二界沟，辽河在此携着大陆的泥土，缓缓流入渤海的怀抱。天尚未明，我裹紧衣服，立于渔港的码头之上。海风卷着咸腥味扑面而来，穿透衣衫的缝隙直抵肌肤，远方的海面铺展着灰蒙蒙的一片，只闻得低沉引擎声由远而近，渔船的黑影从雾霭里渐次显现出来。渔妇们穿着长胶靴，踩踏着水花四溅的浅滩，踏碎了水中倒映的晨光，一步步稳稳走近岸边。她们肩扛背驮，身影沉甸甸的，在微明中显出坚韧轮廓，身后却拖曳着愈来愈亮的天光。

　　日头渐升，码头才真正醒来。渔获被倾倒在铁皮板上，银鳞闪烁，似碎光点点，搅动了清晨的冷寂。鱼贩们蜂拥而上，讨价还价声、鱼篓碰撞声、活鱼蹦跳声，混杂一片。鱼堆上反射的粼粼光点，在人们匆忙脚步间跳跃着。银亮亮的带鱼、体肥硕大的海鲶鱼，还有诸多叫不出名字的海鲜，在晨光里堆成好大一堆，不大工夫，批发的商贩载着各种鱼获奔向四方。

　　我悄悄离开喧嚣的人群，沿着码头踱步，遇见一位老渔民坐在自家院前织网。老人手指布满褶皱，如陈年树根，却灵巧地在网绳间穿梭，那网梭在他手中翻飞自如，仿佛时光如线般缓缓滑过。阳光缓缓透过网眼，筛下缕缕光线，织就了地上斑驳图案，他默默劳作，如同与大海签署了无言的契约，网眼细密处，存着多少海风盐粒磨砺过的岁月？

　　日头逐渐西斜，海水的涨落也按着时间表来了。海水悄悄退去，船只在滩涂上渐渐倾斜了身子，显出一种难得的慵懒姿态。滩涂则裸露出来，广阔无边，如一幅深褐色的稿纸，上面印满了船底、贝壳、竹竿和杂沓脚印，密密麻麻写满了潮汐的日记。

　　夕照熔金之时，我再次走至码头。归航的渔船带着一日辛劳的印记，泊在温柔的水面。一位妇女在船头俯身补网，身影被夕阳拉得瘦长而坚韧，她手中的银针轻巧地牵引着网线，在巨大渔网的衬托下，像一支灵动的笔，在暮色里划出银亮轨迹。海风愈加轻柔，仿佛也放轻了脚步，温柔拂过她额前散落的发丝。远处，海天交界处，晚霞燃烧着最后的炽烈，渐渐沉入海的怀抱，暮色四起，只余下点点灯火在船与岸之间浮沉明灭，仿佛海上的星星。

　　二界沟的日夜，就在这潮水的进退里，在渔网的孔眼里，在鱼获的银鳞里，在归船离港的灯影里，不倦不息地流转着。渔人们与大海之间的古老契约，似乎就刻写在那条不断被刷新又被淹没的潮线上——潮水退去时，船只在滩涂刻下深痕；潮水复又归来时，则从容地抹平一切。

当我离开时，路边晾晒的渔网正被晨光穿透，如同巨大的竖琴，海风拂过，网线轻轻颤动，仿佛无声地弹拨着大海永恒的咸涩韵律。船只在滩涂上留下的印记，无论深浅，都终将被潮水抹平；但那咸涩气息，早已沉淀进渔民的骨骼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