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坏掉的收音机

鹿大歌

搬家的时候，我执意要带走窗台上的那台坏掉的收音机，这一点我与母亲的意见是一致的。我情愿相信，关于收音机，母亲对它的情感是丝毫不逊色于家中的任何一位成员的。

那是一个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的年代，至少，对于我生活的门古寺镇而言的确是这样的。那是一个沿着秦口河分布的狭长的镇子，重重大山和蓊蓊郁郁的森林把它包裹得密不透风。即使到了九十年代，我们的村子里却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那时候，父老乡亲唯一的娱乐就只有喝酒、闲聊、哼唱一些乡野小调，或是等待一场露天电影。

好在父亲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挣了些闲钱，我们便拥有了一台卡带式收音机。父亲每每利用进城批发货物之机，购买回一些卡带。所以不多时，我们家便拥有了整整一抽屉的令人艳羡的卡带。那老式的收音机，那美妙的歌声，那五花八门的卡带，便成了我童年不可多得的精神财富。

晚饭后是全村人的音乐时光，母亲总是那个最先打开收音机的人，她喜欢听杨钰莹和卓依婷的歌，大概是，她们的歌声中还隐藏着几分少女情怀和懵懂心事；父亲喜欢听姜育恒和童安格的歌曲，父亲说：“他们的歌像酒，越听越上头。”大概姜育恒的醇厚，童安格的深情，更能引起一个成年男子内心深处的情感共鸣吧，父亲成了家里唯一喜欢放声高歌的人。他甚至购买了口琴、竹笛，在停电的夜里，对着满天星光，我家的院子里总能飘出断断续续的笛声。

年幼的我并不懂得追星，也不懂得歌曲里的深意，只是趴在窗台前，或者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被那一首首动听的旋律所深深吸引，我透过窗台望向屋外的远山和天空，出了神，发着愣，仿佛进入了一个奇妙的梦境。做作业时想听收音机，吃饭的时候也想听收音机。我沉迷于小虎队、林志颖的青涩和欢悦，听得多了，我也跟着哼唱。唱不到的，便去打开磁带盒，去浏览那长长的目录，去抄写那些歌词。

有了收音机的陪伴，似乎也听不见父亲的埋怨了，母亲的脸上也多了一些笑容，我的童年，便在那些歌声中悄悄地流逝。我们的村子也随之迈进了二十一世纪！彩色电视机、VCD 光盘机也陆续出现了，可是那台收音机，仍发挥着它的功用，它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窗口，让村民们得以了解到外面的世界。茶余饭后，村民们也会聚到我家门口，那时候父亲便会主动地搬出桌子凳子，打开收音机，让乡亲们围坐在一起听听新闻，了解一些国家大事。老人、小孩都爱听，有抽烟的，有摇着扇子的，有端着饭碗的，大家其乐融融，直到天黑了，星星出来了，还乐不思蜀。父亲为此还专门在门头上安了一个吊灯，以便大家饭后闲叙。

不知不觉中，这台收音机改变了村里许多年轻人的想法。也许是外面的花花世界太过精彩，也许是人们从电视机里看到了外面世界的繁华。村里的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连父亲也不愿再做货郎了。就这样，村里掀起了外出务工潮，不出几年，电视便逐渐走进了千家万户，村里随之掀起了一股VCD光盘机观影潮，以成龙为代表的香港电影迅速风靡一时，人们对收音机的兴趣逐渐减弱，甚至淡忘了收音机的存在。

可是母亲对收音机的那份情感却始终如一。我去求学的日子，多半是在学校住宿，母亲一个人在家务农，她时常感到孤独，便在做家务的时候听着收音机。母亲珍藏着好几本家庭相册，她经常独自翻看着年轻时的照片，在邓丽君甜美的歌声中出神。兴许，歌声是副良药，凡是在岁月的长河中丢失的一切美好，都能在歌声中一一寻回。

终于有一天，收音机不再响了，无论怎么拍打它，它都不再唱出歌声。母亲央人把它带到县城里去修，可终究无济于事。修理的人说：“这东西年头久了就坏了，就像人一样会老去。”可不，二十多年了，母亲早已将它视为家中最为珍贵的财产，因为它，这么多年，我们连电视机都没有购买。母亲说：“听着歌，还能干活；有了电视机，反倒误事。”或许，在母亲心中，她早已将它视为自己的朋友，一个永远会倾听，且能够驱散寂寞的朋友。

纵然那些卡带已经陈旧破损，有的已经遗失，但母亲仍把它们摆放在窗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我明白，那里封存着一段往事，封存着一段记忆，在岁月的雕刻下，会酝酿成一瓮美酒，在生活中的那些至暗时刻，那些美妙的旋律仍旧会从我们的嘴里迸出来，抚平生活中所有的坎坷磨难，抚慰世上所有善良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