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缎·风云】（二）暗夜囧迫

萍子@

绸缎·风云（一）大火中的灰烬

　　时光总是在岁月的跑道上不愿停歇，四季交换、山河破碎、时代变迁、暗夜过去总会迎来新的曙光……在新世纪的上海灯火通明，后半夜的月亮白得瘆人，像块冷掉的糯米糕挂在城市灰蒙蒙的天幕上。整座城终于彻底没了声息，陈默却在一方犄角旮旯的出租屋吱呀作响的折叠床上翻来覆去，眼睛瞪得溜圆。光脚踩在冰凉的瓷砖上，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冻得脚底发麻。他扶着锈迹斑斑的窗框，玻璃上布满他呼出的白雾，窗外的霓虹灯被晕染成一团团模糊而廉价的光斑。不远处工地打桩机“突突”的闷响固执地穿透玻璃，楼下便利店收卷帘门的“哗啦”声更是尖利刺耳。

他烦躁地扯起洗得发薄起球的旧T恤衣角，胡乱擦拭着起雾的玻璃，结果越抹越花，留下几道肮脏的油污痕迹。指尖触到玻璃冰凉的表面，一股浓重的湿冷霉味从窗缝钻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手机屏幕幽幽亮起，房东的短信像冰冷的刀片：“明早再不交租，直接换锁。”喉咙瞬间被无形的手扼紧。他攥着手机，塑料壳在死寂里发出“咔咔”的呻吟，目光投向墙角那个磨破了边的纸箱——母亲寄来的辣酱瓶和歪歪扭扭的字条“崽，想家就回来”，此刻像无声的嘲讽，想他也是某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居然落得跟阴沟里老鼠一样狼狈不堪。

厨房角落堆着半箱临期泡面，油腻的调料包气味顽固地弥漫在狭小空间里。他撕开最后一包，滚烫的开水浇下去，廉价的香精味混合着水蒸气猛地腾起，糊了他一脸。刚挑起一筷子，裤兜里的手机就疯了似的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着“李老师”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他手一抖，滚烫的面汤泼在手背上，烫得他倒吸一口冷气。按下接听键，老师的声音裹着电流的杂音，压得极低：“陈先生，小雅在学校又被那几个孩子围着说……说她是没爸爸，妈妈管的野孩子……她哭得厉害，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隔间，谁叫她都不肯出来……您的爱人耐心却说好久才好久才勉强出来了，但孩子自尊心受伤～我担心时间一长会给孩子心理造成伤害～你有空还是多抽空回来看一下吧！”

“轰”的一声，陈默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被瞬间抽空，只剩下刺骨的冰冷。耳边只剩下女儿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像细针扎进耳膜最深处。他仿佛看见女儿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厕所角落，小小的肩膀剧烈耸动，眼泪鼻涕糊满了小脸，那双总是亮晶晶看着他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被伤害后的惊恐和委屈。这一刻他无比感激自己的爱人林妍能在女儿身边陪伴。

“陈先生？您还在听吗？孩子现在情绪很不好，您看能不能……”老师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催促。

喉咙像被砂纸堵死，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他猛地抬眼，撞见厨房小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嘴角还沾着一点没擦净的泡面油渍。镜子里那个男人，陌生得让他心惊。这就是他给女儿撑起的“天”？一个连房租都交不起，连女儿在学校被欺负都无法立刻赶到她身边的窝囊父亲？在这个人才辈出和机遇稀如牛毛的时代，能找到那个让自己如鱼得水的机遇可以说是太难了。

“爸……爸爸……”手机里突然传来女儿带着浓重哭腔、几乎破碎的呼唤，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你……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好想你啊……”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捅进陈默的心窝，又狠狠搅动。剧痛瞬间炸开，席卷四肢百骸。他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油腻的瓷砖地上。泡面桶被撞翻，浑浊的汤水和面条泼洒出来，溅脏了他磨得发白的裤腿。一股滚烫的咸腥猛地冲上喉头，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却压不住那灭顶的绝望和铺天盖地的自我厌弃。他佝偻着背，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地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一头被困在绝境里濒死的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油腻的地面，混着泼洒的廉价面汤，晕开一小片污浊的湿痕。

窗外，对面老旧居民楼狭窄的防火梯阴影里，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静立着。张焱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羊绒大衣，与周遭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通过微型望远镜穿透污迹斑斑的玻璃窗，将厨房里那个跪地痛哭的男人看得一清二楚。

“他就是那个人的孙子吗？”：张焱平静的开口道。

“是的！张总……按老爷子这么多年的寻找那个人的后人的要求，我们经过再三甄别才确定下来，不会有错”：他身后的一个高挑的一脸冰霜脸的手下回答道。

陈默那压抑的、濒临崩溃的呜咽，隔着紧闭的窗户和冰冷的空气，依然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隐隐传来。张焱面无表情，镜片反射着远处霓虹破碎的光。他通过微信望远镜清晰地看到陈默手背上被烫红的印记，看到他因极度痛苦而蜷缩抽搐的背脊，看到他攥紧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出的惨白。

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极快地从张焱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掠过，快得如同错觉。他缓缓将烟和微型望远镜收回口袋，最后看了一眼窗内那个被生活碾入尘埃的身影，转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防火梯上被踩过的地方，留下一个极浅的、带着昂贵皮革冷香的鞋印。

后续待更……

丝绸·风云（三）往事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