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影长河(小说)——刘核均

霸州市作家协会

<p class="ql-block">柳影长河(小说)</p><p class="ql-block">文/刘核均</p><p class="ql-block"> 暮色如浓稠的墨汁,悄然间将柳村洇染成一幅靛青色的静谧画卷。那条约莫二十来米宽的小河,自西向东悠悠延展,宛如一条寻觅归处的丝带,粼粼波光似散落的碎银,温柔地将村落与阡陌分隔开来。</p><p class="ql-block"> 小河南岸,高大的白杨树如忠诚的哨兵,静静守护着村庄。红瓦白墙的屋舍在枝叶间若隐若现,不经意间营造出一种神秘氛围,撩拨着人们心底的探寻欲望。北岸的阡陌,随着季节的更迭,吟唱着各异的歌谣,宛如大地谱写的诗篇。</p><p class="ql-block"> 连接村庄与阡陌的青砖拱桥,早已被墨绿的藤蔓悄然攀附。桥栏上的纹路,在风雨的雕琢下深浅不一,恰似一位沉默的史官,默默镌刻着岁月的注脚。踏上那略显粗粝的桥面,河水在脚下呢喃低语,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远处的道路仿若一条褪色的丝线,一端系着袅袅升起的炊烟——那是家的方向;另一端没入翻涌的云霭之中,消失不见,仿佛通往未知的远方。每迈出一步,都仿佛在翻阅一本古老的线装书,字里行间,满是光阴的故事,等待着有心人去细细品读。</p><p class="ql-block"> 走过小桥向西拐出,是一条河畔水泥路,它犹如时光的褶皱,延伸至二里处的尽头,与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流交汇。尽头处,一棵孤独的百年老柳盘根错节,虬结的树根如巨人的手掌,紧紧抓着泥土,仿佛在坚守一个家族的根系,守护着这片土地的记忆。繁茂的树冠撑起一片浓密的绿荫,低垂的柳枝轻蘸河水,随着涟漪轻轻摇曳,宛如在水面书写着无人能解的诗行。每当风儿掠过枝桠,枯叶打着旋儿落入河中,引得一群觅食的鱼儿泛起道道涟漪。突然间,远处传来火车悠长的鸣笛,惊起芦苇丛中的野鸭。在这动静之间,传统与现代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p><p class="ql-block"> 早饭过后,三轮车的吱呀声从村庄顺着水泥路悠悠传来,八旬的陈守业缓缓骑着车驶来。他白发如雪,那是岁月留下的鲜明印记;脸上的皱纹里,藏着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沧桑。然而,他浑浊的眼眸中,却跳动着微弱的光,犹如暗夜中摇曳的烛火,虽微弱,却顽强地闪烁着。</p><p class="ql-block"> 他停下三轮车,取出马扎,指尖轻轻摩挲着藤条上的凹痕,那触感竟与他年轻时握着犁柄的粗糙别无二致,仿佛时光在这一刻重叠。落座后,他的目光落在那片已不属于他管理的土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这叹息,饱含着失去的痛苦,更像是为一个时代奏响的挽歌。</p><p class="ql-block"> 这片土地,承载着陈家两代人的悲欢离合。解放前,此地原是张家的私产,张家的纨绔子弟挥霍无度,短短数年,便将家业败得精光。陈守业的父亲,曾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救下一位落难的客商,客商为表感激,赠予父亲大洋。父亲用这些大洋购置了张家的田产房屋,满心以为就此寻得安身之所,春种秋收、晴耕雨读,一家人守着这方宅院,把平凡日子焐热捂暖。却未曾料到,土地改革的浪潮汹涌而至。土地改革中,陈家因有产业被重新划定成分,土地被重新分配,房屋也按政策进行了调整 ;而那个败光家产的张家,因符合当时条件成为土地改革的受益者。命运如此戏剧性的转折,成了村里经久不衰的谈资。那些年,一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父亲病重时,虚弱地躺在床上,脸上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轻声对守业说:“守业,人这一辈子,起起落落都是常态,别太执着,好好活着……”说完,永远停止了呼吸。这遗言,如同一颗沉重的种子,埋在陈守业心头,生根发芽了一生。</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世上的事,又有几人能看得透彻?80年代,“大锅饭”的模式被改变,土地又分田到户。巧的是,陈家的地又分到了老柳树旁。陈守业满心欢喜,买了许多烧纸,来到老爹的坟前,一边烧纸一边念叨:“爹呀,你这回放心吧,那地又回到咱们家了。‘丑妻近地家中宝’,我靠着河沟灌溉,春种秋收,日子虽不算富裕,却也过得踏实。”干活累了,他便靠在老柳树上,老柳树为他遮挡炽热的烈日;傍晚,柳枝轻拂他沾满泥土的肩头,见证着他每一滴汗水的付出,见证着每一个充满希望的日子。在陈守业心里,老柳树早已不只是一棵树,它是他的知己,是他与这片土地紧密相连的纽带。</p><p class="ql-block"> 然而,高铁建设的机器轰鸣声无情地打破了这份宁静。高架桥如一条钢铁巨龙横空出世,推土机的履带碾过那熟悉的田垄。陈守业眼睁睁看着自己耕耘半生的土地,被钢筋水泥一点点覆盖,那一刻,他仿佛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挖去了一角。这片他曾与老柳树共同守护的土地,此刻正一寸寸碎裂,化作长河里漂浮的柳影,如梦似幻,却又如此真实地消逝着。他的生命,似乎也随着这片土地的消失,被抽走了一半。唯有老柳树依然挺立在那里,成了他最后的慰藉。此后,他常常坐在树下,望着飞驰而过的列车,想象着远方那陌生的风景,那是他从未涉足的世界,也是他心底隐秘的向往。可他知道,他的根,始终在这里,在这片正在消逝的土地上。</p><p class="ql-block"> 某个晚秋的黄昏,夕阳如熔金的玉盘,缓缓坠入柳河尽头。赤金色的光晕浸染天际,将河面熨烫成流动的绸缎,每一道波纹都荡漾着碎金。余晖漫过老柳树的枝桠,为虬结的树根镀上暖边,垂落的柳枝在光影中织就金色帘幕。空气中浮动着草木的清香,那熟悉的味道,勾起了陈守业无数的回忆。他抚摸着老柳树粗糙的树皮,感受着那熟悉的触感。就在这时,列车在上方呼啸而过,轰鸣声震得他耳膜生疼,然而,他却露出了微笑。恍惚间,老父亲的面容浮现在眼前,还是那声平和的叮嘱:“别太执着,好好活着……”只见陈守业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泪水无声地滑落。晚风轻拂,一片落叶缓缓覆上他安详的面庞,老柳树沙沙作响,似在轻声送别这位一生守护土地的老人。这落叶,是最后的诗笺,写满了眷恋与不舍。</p><p class="ql-block"> 暮色中,老柳树簌簌摇曳,当那一片片落叶飘落时,列车正载着旅人奔向前方,其中有去外地为自家厂子购置新机器的陈守业的孙子。当火车驶过村庄的瞬间,他的心猛地一颤,感觉似乎要发生什么事。可列车太快了,没容他多想,老柳树、小河、村庄已成为远方……</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