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陈流求(1929年—2022年)国学大师陈寅恪长女,出生于北京。1953年毕业于上海第一医学院,后长期从事内科医疗工作,1961年调入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1984年任内科主任至1992年退休。</p><p class="ql-block">2022年2月12日逝世。</p> <p class="ql-block">俞大维的夫人陈新午,是先父陈寅恪的胞妹,我们姊妹一辈称她九姑。姑父母与我家情笃谊厚。为了书写怀念姑父的文字,我从珍藏的信件中,找出姑父口述、亲笔签名、托护士小姐代笔的数封家书。在1984年9月13日的信中,姑父写道:“亲爱的流求女儿:‘千里共婵娟’,前夜护士小姐扶我在院中赏月,我很想念你们姊妹。”</p><p class="ql-block">姑父母多年来待我们姊妹视若己出,我想起来甚感悲切。姑父在1983、1984年的信中均写道:“我和九姑没有女儿,你们姊妹三人就是我的亲生女,我时时想念你们。”我记忆深刻的是1946年至1948年,我与小彭妹在南京金陵女大附中高中部就读,假日到姑父母家中,受到两位长辈教诲尤多。姑父时常与我促膝谈心,鼓励我献身救死扶伤的红十字行列,使我坚定了学医的决心。如今我从医已40年,深知众多老年病患的痛苦,力图尽医生之责。可惜,我未能对曾经百般呵护我的姑父母尽过丝毫心意,也未能在他们辞世后前往吊唁,想起来就感到愧疚。真应了姑父多年前的预料。姑父在1983年第一封给我的信中说:“我和九姑离开大陆时,曾在上海送你到上海医学院,当时我就知道别后不容易再见,很为伤心。”</p><p class="ql-block">我四周岁开始记事,母亲带我从北平往南京九姑家去迎接祖父散原老人北上居住,这是我记忆中首次见到姑父母,此后,我在北平、香港、重庆、南京、上海等地都与姑父母有较多的接触,往事如一部长篇电影萦绕脑际。</p><p class="ql-block">1943年秋,父亲应成都燕京大学之聘,带我们三姊妹由桂林入川,途中父母染疾,入冬始抵重庆,暂住观音岩兵工署宿舍姑父母家中。正值中华民族遭受外来侵略的严酷岁月,我亲眼看到姑父在兵工署长任内异常忙碌,管理着由沿海迁入及有计划建立的各兵工厂。以后每逢谈起兵工厂,姑父往往充满感情地惦记那里的种种,在信中还问我们有没有遇见以前在兵工署、交通部的熟人。</p><p class="ql-block">1946年,父亲双目失明,治疗失败后返清华大学执教,母亲与幼妹美延同行,我和小彭妹留南京由姑父母监护。这时,萨家湾交通部宿舍的条件大有改善,姑父的书籍得以摆开,不仅书房四壁是书,过道上紧紧排列的书架上亦填满。姑父的最大兴趣是读书,阅读的范围甚广。他热爱京剧,也喜爱各国戏剧和音乐,常让我和他一同听《蝴蝶夫人》和《卡门》等名剧的唱片。他经常询问我的学习情况,寒假期间教我念萧伯纳的剧本,其中不乏幽默词句。他挺欣赏,也不时笑起来。我问他喜欢喜剧或悲剧?他说愿看喜剧,因为人生悲剧已经太多了。</p><p class="ql-block">逢晴好的夜空,姑父会在三楼的小阳台上安放一架望远镜,很有兴趣地观察天体,还喊我们一同观看,并主动讲解星座,可惜我不感兴趣,总想溜掉。</p><p class="ql-block">在物价飞涨的年月,维持一个大家庭可不容易,姑母多次叫我陪她到新街口一带采购日用品,她并不买高价、高质量的商品,常花不少时间去找减价货物。以前我不理解,九姑为什么如此省钱?后来才明白姑父母家的日常生活与那些发国难财和接收财的官员不能相比。</p><p class="ql-block">1949年伊始,姑父因肠道疾病入住上海江湾军队医院治疗,我曾到医院替换姑母照顾几天,姑父当时体力、精神及情绪均差,但仍读书不辍。上灯后就和我说话、谈人生、聊戏剧,还回忆他青年时代与父亲一同在国外留学的情景。那时,陈、俞两家同辈中陈寅恪、陈登恪、俞大线、俞大缜、俞大细等都在学校执教。曾家后裔曾宝菡医师(我们称菡四姑)在上海红房子医院就职,我的三表弟俞小济(俞大维与陈新午之子 )就是她接生的。菡四姑一直是姑母们心中独立、自强女性的典范,姑母也希望我能成为像她那样的良医,可惜我只是个极其平凡普通的医生,远未达到老人家的期望。</p><p class="ql-block">那年春季,姑父母离沪到香港,仍记挂着我的学习、生活,曾寄来明信片。以后音讯阻隔,姑母与我母亲姑嫂情深,1951年,母亲唐篑在广州曾赋诗一首,题为“寄九妹庚寅大寒后二日阴雨”:</p><p class="ql-block">烟雨迷蒙隔野塘,残梅欲盖柳争长。</p><p class="ql-block">何曾共话西窗夜,人寿河清两渺茫。</p><p class="ql-block">如今几位长辈均已告别人世,我们姐妹亦步入老年,但我想今天海峡两岸的形势,可以告慰姑父母与父母在天之灵,河清之日,将不会渺茫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补记</p><p class="ql-block">重新翻开十年前,我用拙笔书写出的怀念姑父母的短文,他们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眼前。</p><p class="ql-block">十年来,我们姐妹在完成先父母骨灰入土为安的心愿后,一直没有忘记姑父母视我们如亲生的情谊。曾探访他们曾经工作和居住过的地方,追忆当年与两位长辈相处时令人难忘的时光。</p><p class="ql-block">2010年夏,我们姐妹到南京萨家湾找到姑父在抗战后任交通部部长时的住所,此房原属邮政局,当时邮政由交通部管辖。待我们寻访此处时,已变成一家公司的办公地点。见此楼房,我们百感交集。就在这幢房子里,我和二妹小彭曾受到姑父母的尽心呵护两三年,我看见姑父遇到普通市民总喜欢问:“家书多少天能收到?”想来他深切体会到民众“家书抵万金”的心情。</p><p class="ql-block">1981年姑母辞世,1993年姑父仙逝,次年,台湾在金门建立“俞大维先生纪念馆”。我们姊妹一直想去祭奠,居住在美国的三表弟俞小济因健康原因不能远行,也委托我们代他前往。2011年10月,经过数月筹划,多方联系,陈衡恪(师曾)、陈寅恪后代共七人分别从上海、广州、成都齐聚厦门,后登上金门岛。位于金门榕园的“俞大维先生纪念馆”并非大陆游客的景点,由于事前有约,我们一行到达后,受到金门公园管理处黄子娟、陈淑仪女士等热情接待。我们在姑父塑像前献花、行礼,参观了不算宽敞的展厅,所展出的实物紧凑、实在,增加了我对老人家晚年的了解。美中不足的是对姑父抗日战争中为中华民族作出的巨大贡献展现不足,令人遗憾。</p><p class="ql-block">2012年初春时节,我到重庆市观音岩的半山坡找到抗战时期兵工署旧址,房屋虽在,却已破败不堪。伫立在旧楼前,我仿佛又看到那漫长艰苦的抗战岁月里,姑父和兵工署的同事们指挥各兵工厂运转的情形。那时,姑父领导兵工系统的职工们顶着敌机的狂轰滥炸,坚持生产,在物资条件异常匮乏的情况下夜以继日地制造枪械、弹药,保障了抗日前线的需要。</p><p class="ql-block">2013年春,陈寅恪后代三辈一行七人相约从各地飞抵台北桃园机场。此行除了参访当年与先父母有关系的机构、祭奠他们的生前故旧外,还想探访姑父母故居。在台期间,受到台湾大学图书馆林光美馆长的热情接待和周到安排,我们找到了姑父母居住在温州街和新生南路的旧址。前者为原台湾大学傅斯年校长的宿舍,1980年后迁往海军军方提供的住宅,两处均系日式旧房。我们在旧居前留影纪念。</p><p class="ql-block">林光美女士是姑父晚年的忘年交,我们诚挚地感谢她对老人家暮年的悉心照顾。姑父仙逝后,她又经常关照在台北孤身一人并常年患病的二表弟俞方济,表弟病逝,也是她妥善处理后事的。我想姑父母在天之灵可以安心了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3年10月</p> <p class="ql-block">俞大维、陈新午夫妇在南京萨家湾住所合影</p> <p class="ql-block">转自:扒一扒当代史的料公众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