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里的少年

淼儿

教室里浮着一层薄薄的、被阳光穿透的粉笔灰。我立在讲台上，声音正试图犁开这慵懒的午后空气。然而，角落里的私语却如两根坚韧的藤蔓，自顾自缠绕疯长，将整间教室的静谧无声绞碎——是李明与徐涛。两张年轻的脸隔着过道都能几乎凑在一起，眉飞色舞，唇齿间吞吐着明星的秘闻与赛事的热浪，嗡嗡营营，盖过了黑板上粉笔的沙沙声，也盖住了我的讲课声，那种声音听起来头疼头晕直想吐。

“课堂不是茶馆，”我停下板书，声音不大，却像块小石投入水面，“专注些。”

李明猛地抬头，嘴角尚挂着一丝未褪尽的嬉笑残影，眼中却已竖起一道无形的藩篱：“说话犯法了？长嘴巴生出来，不说话，难道留着拖地？”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硬生生把道理削成了挑衅的棱角。

徐涛立刻像得了号令的兵卒，脖子梗起来，喉结在薄薄的皮肤下滚动：“说了又怎样？”他竟将身子朝前一顶，头脸偏向一边，挑衅的火苗几乎要舔到讲台去，“不服？你打我呀？”话音未落，右手已闪电般抬起，“啪啪啪”几声脆响，竟掴在自己脸颊上！那声响突兀地炸开，震得后排几个女生肩膀一缩。“来呀！来呀！”他愈发亢奋，又抬手，“啪、啪”两声，“朝这儿打！你不是老师吗？打呀！我看你就不敢！叫你打你都不敢打我”，“我就说，我就说，反正你就不敢打我，咋?”

全班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冰，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刺耳地撕扯着这紧绷的沉默。几十双眼睛，惊恐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钉子般钉在我与那涨红着脸、兀自喘着粗气的少年之间。他胸口剧烈起伏，脖子上的青筋蚯蚓般凸起，那几记自扇的耳光，仿佛耗尽了他虚张声势的气力，徒留一片狼狈的赤红挂在颊边。他见我半天不说话，竟然与同伴相视一笑，仿佛得胜的将军般，趾高气扬，斜眼看了看我，二人差点笑出声来。

我依然没有吭气，看完他们的表演，渐渐地，我看到他眼中那团混乱的光——愤怒底下，分明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孩子气的慌乱与茫然。心底那点愠怒，忽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何必？与少年人硬碰硬的意气相搏，终究是落了下乘。

“打你？”我的声音沉下去，竟意外地平稳，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只激起微澜，“你自己打得不是挺起劲么？”目光平静地落在他犹自发烫的脸上，“既然这么想挨打，何必劳烦他人？手在你自己身上。继续打，打个痛快，刚才打的太轻了，打重些，打到你自己觉得舒服了为止。”我甚至微微侧了侧身，将双臂抱起，仿佛在邀请一场独角戏。

那层虚张声势的硬壳，终于“咔啦”一声裂开了缝。徐涛脸上嚣张的红潮急速退去，换上一种被噎住似的灰白。他高举的手僵在半空，像一截突兀的枯枝。嘴唇嗫嚅了几下，方才那股子“视死如归”的劲头泄得无影无踪，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甘的嘟囔，更像是在给自己找台阶：“……我……我为啥要自己打自己？……不打了。”

他重重地坐回自己的椅子，凳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头颅深深埋下去，只露出一个倔强的、通红的发旋。

课，终究是继续下去了。单词在黑板上蜿蜒爬行，语法在空气中碰撞分解。然而，那几记清脆又荒诞的耳光声，却像几颗细小的砂砾，顽固地硌在午后课堂的光滑表面之下。少年人用如此激烈又近乎自毁的方式，向成人世界笨拙地挥舞着拳头，无非是想挣得一点被看见的重量，划出一道属于自己的、哪怕扭曲的界限。

粉笔灰依旧在阳光里浮沉。讲台之下，青春正以无数种不可理喻的形态奔突冲撞。他们用乖戾的刺试探着世界的轮廓，在规则边缘反复横跳，甚至不惜以自身为矛、为盾、为祭品。那自扇的巴掌，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求救？一种对关注与边界的病态索求？教育者手中并无真正的利器，唯有以更大的静默去包容那喧嚣，以不退让的底线去承接那冲撞，以洞悉其虚张之下的脆弱，去等待那砂砾被时光磨成珍珠的可能——这等待，本身便是静水深流的力量。

下课铃响，粉笔灰落定。徐涛匆匆收拾书包，那自扇的红痕已淡成微痕，像两片被遗忘的晚霞。我看着他低头混入人流，窗外蝉声依旧鼎沸。这方寸讲台，终究是风暴过后的港湾，收容着少年所有未被命名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