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中国有两把壶,一把在宜兴,一把在钦州。这两种由不同泥土幻化而成的器物,各自承载着一段沉甸甸的历史,也各自诉说着一方水土的人文故事。</p> <p class="ql-block">在宜兴丁蜀镇的晨雾里,紫砂艺人用木搭子拍打泥片的声音已响了六百年;而一千八百公里外的钦江岸边,坭兴陶的窑变正等待一场不期而遇的绚烂。这两种从中国土壤里生长出的陶艺语言,在泥与火的辩证法中,各自完成了对文明的述说。</p> <p class="ql-block">紫砂壶的传奇始于明代正德年间的供春。那个偷学寺僧制壶的学究,用银杏树瘿的纹理点化了紫砂的胎骨。时大彬以三足圆壶确立文人器度,陈鸣远将瓜果的野趣揉进筋纹,顾景舟则以光素器抵达"形、神、气"的至境。名家辈出,将紫砂艺术推向一个又一个高峰。在宜兴黄龙山的矿层里,底槽青的醇厚、朱泥的娇艳、段泥的淡雅,恰似士大夫阶层的三副面孔——庙堂的庄重、书斋的风流、山林的清逸。</p> <p class="ql-block">坭兴陶的叙事却带着岭南的混沌美学。当钦州的陶工将东泥与西泥揉合,他们创造的不是精确的配比,而是窑火中不可预测的"陶彩",或如朝霞,或似暮云,这种天然去雕饰的美每一件都是孤品。黎昶春在民国初年烧出的"古铜陶"惊艳巴拿马博览会,那并非刻意为之的釉色,而是北部湾海风与柴窑对话的偶然诗行。这里的陶器不必追求"不饰金银"的朴素哲学,它的魅力正在于窑变产生的唐三彩般的流霞。</p> <p class="ql-block">工艺的差异暗合着地域的密码。紫砂的"打身筒"成型法要求匠人将泥片拍打得如宣纸般均匀,这恰似江南园林中"移步换景"的造园法则——每个角度都需精确计算。而坭兴陶的"压坯雕镂"工艺,则在陶坯上刻出芭蕉纹、回字纹,那些线条里藏着壮锦的基因。当代大师李人帡制作的"海韵"花瓶,表面凹凸如浪,指腹抚过时能触到南海的呼吸。当然两种工艺也有着不同的发展路径,紫砂壶早已产业化、商业化,而坭兴陶仍保持着较为纯粹的手工艺特质。</p> <p class="ql-block">在布鲁塞尔的东方艺术博物馆里,吕尧臣的"沙漠之舟"紫砂壶与王兆儒的坭兴陶"壮乡石榴瓶"隔着玻璃相望。前者用绞泥工艺幻化出大漠孤烟,后者以浮雕技法凝固了壮族歌圩。西方收藏家或许分不清紫砂的"明针"功夫与坭兴的"填白"绝技,但他们懂得:一把壶可以泡龙井,也可以煮咖啡;一个陶瓶能插梅花,亦能养孔雀羽毛。这种跨越文明的对话,正是中国陶都送给世界的釉下彩。</p> <p class="ql-block">当日本常滑烧的匠人来宜兴交流"拍打成型"技艺,当马来西亚的陶艺家专程到钦州学习"窑变控制",泥与火的古老智慧正在新的语境里重生。在景德镇陶瓷大学的实验室,X射线衍射仪分析着两种陶土的分子结构,而老艺人依然相信,最好的作品需要"九十九道工序,再加一分神助"。</p> <p class="ql-block">泥土是有记忆的。从茶禅一味到海丝之路,从文人书案到现代展厅,这两种陶器最终在"器以载道"的古老命题中殊途同归。坭兴陶的窑变像壮族的山歌,紫砂壶的包浆似吴侬软语,当它们的倒影在茶汤里微微荡漾时,我们听见了泥土与时间发酵的声音。而中国的茶香,从这两把壶中飘出,一缕浓郁,一缕清幽,却同样沁人心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