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父亲的勋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河北省雄县的老房子布满时光的刻痕,青瓦上的苔藓漫过了半面墙。十四岁的父亲攥着母亲塞进行囊的干馒头,光着脚,毅然踏上通往天津的土路。作坊里潮湿的霉味,至今仍萦绕在父亲的记忆中。粗粝的篦齿在掌心磨出血痕,深夜,他蜷缩在堆满竹料的阁楼里,望着漏进月光的窗棂,想家的情绪油然而生。直到某个清晨,他揣着结痂的手掌跌跌撞撞奔回家,屋檐下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他未曾说出口的委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十七岁的父亲在征兵处挺起胸膛,军装裹住的不只是少年单薄的脊梁,更是一颗滚烫的报国心。那时他还不知道,三年后,炮火会席卷这片土地。荣成战斗打响时,冻土混着血水凝成暗红色冰碴,踩上去咯吱作响,他第一次知道子弹擦过耳边的声响像尖锐的哨鸣。永清战场上,战友的鲜血浸透了他的袖口,温热的液体很快变得冰凉。胜芳保卫战的寒夜,他抱着冻僵的枪杆数过千颗寒星,睫毛上的霜花模糊了远处的火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惨烈的是半塔保卫战。敌人的炮弹掀起的气浪裹着砖石扑面而来,他被掀翻时看到战友遗落的马扎凳在硝烟中摇晃。等硝烟稍稍散去,他爬向重伤的班长,发现对方的手指正死死抠住马扎凳的木条——那是战前老乡送的物件,凳面刻着“徐田勤用”。班长最后在他耳边气若游丝地说:“替我活下去……还有这凳子,留个念想。”平津战役结束后,父亲才从战壕里捡回这把变形的马扎凳。他用刺刀削去焦黑的木屑,将刻痕重新描深。从此这凳子再没离开过他,成了背包里最轻却最沉的“辎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49年10月1日的阳光,至今仍映在父亲湿润的眼底。天安门广场上,他挺直腰杆,听着毛主席那句“同胞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那一刻,他想起倒在血泊里的战友,想起荣成的冰碴、永清的冻土,所有的牺牲都在这声宣告里有了答案。往后无数个黄昏,他总爱坐在马扎凳上,用带着雄县口音的腔调重复这句话。每当这时,佝偻的脊背会突然挺直,浑浊的双眼重新燃起当年的炽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荣耀的时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战争结束后,父亲脱下军装,回归平凡的生活,但他对家人的爱,如同他对祖国的忠诚一样,深沉而坚定。他将军功章锁进樟木箱,却把军人的风骨熔进了柴米油盐。母亲的哮喘在冬天格外严重,某个暴雪夜,父亲背着她趟过齐膝深的积雪去医院,泥水浸透了他的裤腿,却把母亲护得严严实实。那辆叮当作响的公车,载着体弱的母亲驶过三十载春秋。清晨,厨房的灯总会准时亮起,氤氲的热气中,他精心熬煮着润肺的梨汤,还会特意撇去表面的浮沫,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呵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深夜归来,他推着车走在昏黄的路灯下,母亲靠在他背上打盹,他尽量走得平稳,不让一丝颠簸惊扰到母亲,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家里的每样物件都带着部队的印记:叠成豆腐块的被褥,摆放如列队士兵的拖鞋,就连父亲剥好的橘子瓣,都整整齐齐码在白瓷碟里。每一个静谧的深夜,等我们姐妹沉入梦乡,总会有一束昏黄的光轻轻探进房门。父亲戴着老花镜,佝偻着脊背,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他弯下腰,将我们蹬散的被子重新掖好,边角仔细压在床垫下;又把横七竖八的拖鞋摆正,鞋头朝着统一的方向,仿佛在整理一支小小的“鞋队”。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腰,轻轻舒一口气,带着满足的笑意,蹑手蹑脚地离开房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92岁的父亲躺在重症监护室,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中,他艰难地转动眼珠寻找我。当他气息奄奄说出:“我的奖章呢”,干枯的手指在空中虚抓,仿佛要握住那些凝固在岁月里的荣光。那枚镌刻着“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字样的奖章,是国家对他浴血奋战的褒奖,也是他最珍视的宝贝。后来在普通病房,隔着探视窗,我大声告诉他外面正在举行抗战胜利纪念阅兵。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像被点燃的篝火,急切地拍打着玻璃:“把奖章拿来!让我带着它们看!”那一刻,白发苍苍的老人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战场上冲锋的少年,而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他颤抖的手背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3年的雪落得格外早。这一年,父亲以百岁高龄永远地闭上了双眼。病房里,呼吸机的嗡鸣渐渐弱下去,就像他讲了一辈子的战斗故事,终于到了终章。我们把那枚最珍贵的奖章别在他胸前,他安详的面容上,依稀还带着阅兵时的自豪。如今,马扎凳摆在书房窗前,凳面的“徐田勤用”刻痕已被岁月磨得温润,却始终清晰如昨。每当月光漫过刻痕,老屋檐下的风铃声仿佛又在耳畔响起。恍惚间,我看见年轻的父亲背着行囊走向远方,又看见年迈的他坐在马扎凳上,用带着雄县口音的腔调,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同胞们……”那声音穿过硝烟与岁月,永远回响在我们心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