篁 岭 枕 溪

聽雨阁

天还未亮透，夜的黑影已悄然褪去，只余几缕幽微青痕犹在。我蜷卧在隐溪民宿的大床上，溪水声已先于晨光渗入耳内，由远而近，自模糊至清晰，再由清晰变模糊，如同天地初分时便吟唱不止的古老谣曲，在耳边辗转低回。枕着这泉声，竟不知是睡是醒。

隐溪这小小所在，静默伏卧于篁岭的脚下，恰在村子的尽头，离溪流最近。小溪无名，但水极清澈，也十分湍急，终年汩汩奔流，日夜不息。一夜酣眠，溪水便如我枕边老友，伴我入梦，引我入晨。待到醒转时，满室已浸满了湿漉漉的晨雾气息，身体仿佛被柔柔地裹在轻纱里了。

推开窗，外面世界尚裹着朦胧的薄纱。晨雾如烟，缥缈如丝，在远山之间游移缠绕，将层层叠叠的山峦遮得半明半昧，宛如水墨画里未干的痕迹。这些雾如自在的精灵，轻盈地浮游于山谷间，又弥漫于溪流之上，渐渐漫漶了边界。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被淘洗过一般，干净、澄明，甚至显出几分稚嫩——山影如黛，溪水如练，而缭绕于其间的雾气，便是这山溪之间最神秘柔软的呼吸了。

再仰望天空，蓝色正一点点从东方弥漫开来，蓝得纯粹而深邃，如同整片大海倒悬于头顶之上。云朵如新棉，被晨风推着，不紧不慢地飘移。朝霞此时也渐次铺展开来，起初只似羞怯的一抹红晕，随即颜色越来越浓，终于将东边天空染成一片金红，又浸透烟紫，如同刚刚点亮的灯火，把整个山谷都照亮了。霞光穿透薄雾，洇开满谷绚烂的锦绣，温柔地拂过每一片树叶，每一颗露珠，每一寸草木，悄然唤醒了整个沉睡的山谷。

霞光点染下，溪水愈发活泼起来。它清澈见底，从上游喧哗奔流而来，时而溅起如碎玉般的浪花，在石隙间跳跃着，仿佛无数银亮的小鱼在追逐嬉戏。水声近在咫尺，哗哗作响，如歌似语，既亲近又遥远。它一路奔腾，到了近前便稍稍放缓脚步，温柔地翻过石坝，却又在隐溪民宿前突然跌落至溪谷，发出轰然的声响。瀑声阵阵，水流急急。而谷底被水流打磨得圆润光滑的石头石色各异，有赭红，有墨绿，有青灰，皆被流水濯洗得纹路清晰可辨，如一幅天然铺展的水底图画。

民宿前的瀑布声，昼夜不息地轰响着，仿佛大地深处雄浑的脉搏。那声音从溪谷传来，既低沉而雄浑，又清脆而持续，即便隔着山墙，依然震荡着空气，直抵耳鼓深处。它昼夜不止，像是大地不息的心跳，又似某种古老而坚定的诺言，在寂静的溪谷间久久回响。而眼前近处的溪水则轻快得多，哗哗啦啦奔流着，像是应和着瀑布的雄浑合唱，高低错落，远近交织，再配上蛙鼓蝉鸣，莺歌燕舞，谱成了这山间最原始也最动人的晨曲。

我望着这奔流不息的无名溪水，心中生出困惑。它发源于大鳙山谷，流过隐溪民宿，向不远处的云璟居奔涌而去，直至穿过了整个村庄。为什么小溪没有名字？请教了许多村民，他们都平静地告诉我它的平常。也许，像这样的小溪，在这里的确是太平常了。篁岭、江湾、李坑、上坦，哪一处村落不是青山环抱？哪一汪溪水不是千古流淌？而像这样流入寻常百姓家的小溪，自然是涓涓细流，如大地血脉般寻常，却也如生命之源般珍贵。但我觉得，它已是这新建村不可或缺的灵魂，也是生态文明成果的一个缩影。为了我的表达需要，就容我也叫它隐溪吧！一条隐入尘世，却又在尘世间奔流不息的溪流。

晨光渐渐明亮起来，雾气也缓缓消散，如同退潮一般，把山野本真面目交还给了白日。山峦的轮廓重新变得清晰硬朗，露出苍翠的底色。树木的叶子在阳光下显出晶莹剔透的绿意，叶尖上悬垂的露珠，如同无数颗小小的水晶，在光里闪烁着，轻轻一碰便倏忽滚落。太阳的金光终于刺破薄雾，直射下来，溪水霎时反射出万点碎金，如同无数跳跃的精灵。石头们更显出原本的坚实与温润，仿佛也正屏息、沐浴在这天地初开的澄澈光芒里。

不远处的村舍，屋顶上渐渐升起炊烟，那淡淡的青灰色烟痕，袅袅升腾，与山间尚未散尽的最后一缕晨雾相融相汇，然后徐徐融入澄澈的蓝天中。村庄已然苏醒，溪边的菜地偶有村夫村妇前来釆摘，也有民宿的老板正为他的客人准备今天的鲜蔬，为这自然的晨曲添上了朴素的人间烟火音调。溪水映着天光，映着云影，映着两岸草木的摇曳姿态，也映着这方土地上刚刚开始的新一天。它一路蜿蜒前行，携带着清冽的气息，裹挟着晨光的碎金，不舍昼夜地流过村庄，源源不断地奔向远方，滋养着这片沃土。

我独立于溪畔，心被这晨光洗净，被这水声充盈。昨夜枕着溪声入眠，今朝又沐晨雾醒来。溪水奔流，恰如时间本身，带着山石草木的呼吸，带着晨昏光影的私语，也带着古往今来的静默叹息，奔涌不息。它不单是大地血脉，更是天地间一脉永恒的灵性呼吸，潺潺流淌过石缝，亦将潜入人心深处，成为生命里一道不涸的清泉。

溪声清越，仿佛融进我的血脉，成为我心跳的节拍；晨光澄澈，恍然照彻肺腑，使心魂一片明净。此时此刻，人归万物，万物亦归人——篁岭枕溪，终究是赠予灵魂的一场庄严沐浴：它让我听见水石间恒久的交谈，也让我看见光雾里生灭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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