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本那：南洋一梦

蔚然

《卡帕莱的蓝》

潮水退去时，我们浮在世界的边缘。

水屋的木质台阶浸在咸涩的浪里，三角梅的影子斜斜地垂落，像一串未写完的省略号。

我望向浅浅的海——

那只海龟的背甲上驮着整片珊瑚海的年岁，它游得那样慢，仿佛时间在此处溺了水。

而鱼群是碎银般的逗点，在光束中倏忽明灭。我潜入更深的蓝，耳膜灌满寂静的轰鸣。

此刻陆地上的故事多么遥远啊。只有呼吸管吐出的气泡，不断向天空递去小而透明的遗嘱。

黄昏涨潮之际，三角梅的花瓣开始飘落。它们沾了海盐，沉得很快，很快。

仙本那，这名字听来便带着几分仙气了。我初闻此名，是在一位归国友人的口中，他眉飞色舞地描述着那里的海水如何蓝得不像人间应有，沙滩如何白得刺眼，珊瑚丛中游鱼穿梭，恍若幻境。听后，心里便种下一颗向往的种子了…

去年11月的偶然机会，飞机中转吉隆坡，然后一路大巴，竟真到了马来西亚这个慕名而来的迷人小镇了。在到达仙本那的当天下午，入住龙门客栈——一家集滨海元素、东南亚风情于一体的中国人建造的酒店。办理完酒店入住便在周围溜达，木质的走廊与栅栏，栅栏外便是浅蓝色的海水，能清晰地看到水里的海龟和不知名的鱼儿在自由自在地徜徉。酒店餐厅的风格也是东南亚风情十足，蒸鱼、烤辣椒、黑胡椒螃蟹以及独属东南亚的蘸酱和汤像是粤菜与云南西双版纳餐的融合。第二天一大早，船驶离码头前往卡帕莱，劈开碧波，海水由浊转清，由清转蓝，由蓝转绿，层层变化，竟如打翻了画师的调色盘。远处几座水屋悬于海面之上，木桩插入水中，倒像是浮在水上的亭台楼阁。

卡帕莱便是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一处。原本不过是块荒芜的海水沙洲，如今却成了人间仙境。中国人来了，带着资本与劳力，硬是在这远离大陆的珊瑚礁上建起了度假村。木匠、电工、泥水匠，一船船地运来；钢筋、水泥、木材，一车车地卸下。当地土著立在岸边观望，黝黑的脸上显出几分神秘。

我住的酒店水屋，卡帕莱只有20来间，水屋的地板是柚木铺就，踩上去有轻微的吱呀声，在客厅的正中央镶嵌一块厚厚的透明玻璃能清晰看到水屋下游动的鱼儿。阳台下也是海水，清澈得能数清游过的鱼儿身上的条纹。清晨醒来，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床上，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推门出去，几位中国游客已架好了相机，准备拍下眼里的风景了。

这儿真美啊！"说中文的大姐感叹道，"比三亚强多了！"

"可不是嘛，"她的同伴应和着，"就是中国人真多，跟没出国似的。"

我听了不禁莞尔。确实，餐厅里十之八九是黄皮肤，服务员用蹩脚的中文招呼客人，菜单上赫然印着“扬州炒饭”，菜品有限但是饮品丰富。潜水教练里有几个马来人，却也能说几句"慢慢来"、"不要怕"之类的中文，资本的力量真是神奇，无声地改变着这片海域的语言生态。

午后浮潜，我见到了传说中的珊瑚花园。各色珊瑚在水中舒展，鱼群穿梭其间，阳光透过水面，在海底投下摇曳的光斑。一条小丑鱼从珊瑚丛中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我这个不速之客。我想伸手触碰，又想起导游的告诫，终是作罢。

傍晚时分，夕阳已将海水染成金色。码头边新建的纪念品商店里，马来小贩用中文问候着："你好！"货架上摆满了中国制造的贝壳工艺品和印有"我爱仙本那"字样的T恤。

入夜，我独自坐在沙滩边的酒吧。远处水屋亮起灯火，倒映在水中，宛如繁星坠海。一个德国背包客醉醺醺地凑过来，大着舌头说用英文说："你们中国人...把这里变得...不一样了。"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举杯示意。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嘴里嘟囔着"商业化""失去本色"之类的词。

晚上躺在床上，大脑里呼啸着电影里放映过的海岛入侵的大片。下午问过酒店服务员，确认不远处闪烁的灯塔就是守护这座小岛的卫兵，心里便踏实了些。

次日清晨，乘早班船离开。站在甲板上回望，卡帕莱渐行渐远，最终缩成海面上的一个小点。我想起昨晚德国人的话，忽觉怅然。仙境被人发现后，便不再是仙境；而人若不去发现，仙境又何以称为仙境？

资本如水，无孔不入；游人如织，络绎不绝。这南洋的海上桃源，终究也逃不过被改造的命运。中国人来了，带走了照片与记忆，留下了金钱与改变。仙本那的仙气，或许正一点点消散在游客的快门声与开发商的推土机轰鸣中。

海水依旧碧蓝，只是不知还能蓝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