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听雨故乡

朗月清风

　　清明归乡时，总逢着岭南的烟雨。车窗外的雨丝织成青帘，将远处的山峦洇染成淡墨，唯有故乡的轮廓在记忆里清晰如昨。这雨是刻在骨血里的文化密码，携着“慎终追远”的温热，催动车轮碾过湿润的春泥。

夜宿旧居，瓦当承接的雨珠敲出泠泠清响。“少年听雨歌楼上”——蒋捷的词句漫过心堤时，屋后的的竹林似也轻轻应和。童年的泥砖黛瓦在记忆里醒转，墙缝里渗出的青苔还沾着露气，勒竹林在屋后沙沙私语，像极了奶奶摇着蒲扇的碎碎念。最难忘小园里的柑桔树，春雨漫过枝头时，白色花盏落满青石板，追逐蝴蝶的脚步声惊起满地碎玉，那是童年最清亮的回响。

雨声是老屋的呼吸。记得四五岁的一个春夜，父亲冒雨到镇上卖竹席未归，母亲的故事混着瓦棱间的滴答声，织成柔软的摇篮。我数着雨珠坠落的节奏，看烛光在泥墙上晃出暖黄的影，忽觉每片瓦都是通灵的乐器，将天地间的绵密情意，奏成无人能解的安魂曲。十岁那年的秋雨，在阁楼窗棂上溅起碎玉，我搁下作业本，看雨线在厢房屋顶织就银网，听平仄交错的韵律漫过耳际，忽觉整个秋天都化作了跳动的音符。

“壮年听雨客船上”。二十年后来到省城，读书继而入职南国花城某中学。钢筋森林里的雨是闷重的鼓点。水泥楼顶接住的雨珠，像被扼住喉咙的歌者，再难吟出当年的清越。每逢雨季，总忍不住驱车三百里，赴一场与旧瓦的约会。撑伞立在河堤，看雨丝穿过青岚似的竹林，在叶尖聚成晶莹的坠子，"沙沙"声里仿佛藏着故乡的私语。夜宿空屋时，木床的吱呀声与瓦当的叮咚应和，恍惚间又回到母亲怀中，枕着雨声坠入云朵般的梦乡。

然而如今巷陌已非旧模样。新建的钢筋混凝土洋房砌着瓷砖，玻璃幕墙映不出炊烟的影子。旧村的石板路长满荒草，唯有几座老屋佝偻着背，守着檐角残损的瓦当。每次归乡，看见邻家阿婆坐在门槛上，银发梳得光亮，面前摆着新收的黄豆。她身后的砖墙爬满薜荔，雨滴顺着瓦当坠在青石板上，敲出空寂的回响——这场景让我忽而泪湿眼眶，分明是童年街巷的碎片，却拼不出完整的旧时光。

拆旧屋时，我小心揭下褪色的瓦片，用麻绳捆成整齐的垛。它们曾承接过童年的月光，浸润过少年的烟雨，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青灰，像极了故乡微蹙的眉。或许有一日，我会在新屋的檐角嵌上这些旧瓦，再种几丛湘妃竹，看春雨漫过瓦棱时，能否漫成记忆里那幅“雨打芭蕉落闲庭”的水墨画。

新陈代谢是天地间的诗行，旧瓦终将融入新泥，就像少年听雨的浪漫，终将沉淀为中年对时光的凝视。但总有些声音不会堙灭，比如瓦当上的雨珠，永远在记忆深处，敲着平仄相间的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