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广灿/一张黑白老照片

Ruan阮广灿

阮广灿/一张老照片

这是一张八个青年学生合影的黑白老照片。它以高坡，山岗，大楼，草滩和石桥为背景，上方还附加文字说明：欢送吴品高黄镇中同学留影，三七年六月廿六日，背面写着：影中人七月一日赠送。显然，这是建国以前发生的事情。

一眼看去，照片光影清晰，八个男生聚在一块，或轻松地站着，或随意地坐着。他们衣衫粗糙，没修边幅。但目光深远，神态自如，给人一种“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的魅力。

照片前排右边坐者第一人，名叫黄镇中，龙岩市新罗区龙门镇内坂村人；生于1922年，时年26岁。站着穿黑色上衣者，名叫吴品高，龙岩市新罗区大池镇人。还有几个是湖雷人，名字不详。

这八个学生都在同一所中学：福建省立永定高级中学，也就是今天的永定区湖雷中学。山岗，人称车前岗，桥是十二驳桥，山岗上那座高大的土墙建筑，无疑是湖雷中学最早的教学大楼。

那么，这张照片是怎么来的呢？

这张照片的收藏者，是黄镇中的大儿子，一个乡村文艺作家。他年龄比我大得多，所以我习惯称他老黄。

我和老黄相识于2002年夏天。

记得那年7月，我参加闽西民间文学艺术座谈会。期间，遇见一个来自龙门镇的中年男士。我们俩相见甚欢，无话不聊。当得知我是湖雷人，老黄顿时惊喜起来，连声说：嘿，我父亲解放前在湖雷中学读过高中，讲过不少老故事。

是真的吗？我当时也很吃惊。

是真的！老黄肯定地回答。

然后，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以此证明话题的真实证，这就是文章开头所提到的黑白老照片。

咋一看，我对照片上的时间“三七年”不理解，以为那是抗日战争的时间1937年，老黄解释道：他曾听父亲说过，三七年，是指中华民国三十七年。中华民国始于1912年，据此推算，人物活动时间应在1948至1949年之间。

湖雷中学办学历史悠久，最早创办于1945年抗战胜利之时，首任校长是上湖雷人，姓熊名耀球。

接着，老黄说起他父亲的求学故事。

父亲黄镇中从小聪明好学，先在村里读完小学，后考入龙岩初级中学，初中毕业后考进湖雷中学的前身，省立永定高级中学，一同进校的男同学还有龙岩大池人吴品高。

那真是一段异常艰难困苦的历程。

黄镇中有三个妹妹，为了支持哥哥上中学，三个妹妹连校门都不敢进。父母亲为了湊足学费，几乎变卖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比如门上的铜环，砍木柴用的斧头等等，简直到了砸锅卖铁的地步。

上学路途遥远，每月回家一次。上路之前，父母亲为他准备食物，大米和腌菜是必须的，另外加些蕃薯，芋艿头，晒干的长豆，萝卜干，木薯粉等杂粮，备足衣服鞋袜，然后用扁担挑着步行去湖雷上学。一路翻山越岭，经过红坊进入高陂境内，辗转到坎市文馆，再顺着河流方向往下走湖雷象基，溪口，罗陂才到达学校。

到了学校，所有食物统一交到食堂保管，统一蒸煮，统一进餐，忍饥挨饿也好，吃好吃坏也罢，日子都得过，书照样读，不知不觉就念完了高中。

毕业考试完后，眼看分别的时刻即将来临，同学们商量着如何给难忘的同窗岁月留点记忆，如何欢送两位龙岩籍同学离校返乡。

有人提议去湖雷街上吃一顿，但苦于馕中羞涩而未能如愿；有人说在教学楼门前拍照留念，让母校的印象永存心中；但黄镇中灵机一动，改口就主张：最好去河滩上拍照，能将十二驳桥，车前岗，教学楼都摄进镜头里，同学们无不拍手称妙，一致同意，于是就有了八位同学集体合影的情景。黄镇中坐在前排右边第一个位置。

俗话说：寒门出才子，高山飞俊鸟。转眼到了1948年初秋，黄镇中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厦门大学法律系。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傍晚，犹如闪电划破天空，整个旮旯小山村都震惊了，村民都不约而同来黄镇中破旧的矮楼里祝贺，黄镇中激动得手舞足蹈，期盼着早日上大学。父母亲兴奋得彻夜未眠，然后又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家中出了状元郎，可以光宗耀祖；忧的是，家境如此贫寒，上大学的钱去哪里找？问谁借？处于解放战争时期的老百姓，个个像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谁帮得了忙？

苦思闷想过好几天，父亲最终拿出最低级的办法：先寄信给厦门大学，编造一个谎话，说：家中老奶奶因病去逝，正忙着处理丧事，时间紧迫，无法准时来校报名入学，请学校领导预留好黄镇中本人名额，等丧事办完再来校报到。遗憾的是校方只字未回，家人失望至极。

可怜黄镇中也是束手无策，欲哭无泪，眼巴巴看着上大学的机会断送，光明的前途黯然失色，远大的理想彻底破碎。

从此以后，黄镇中只好老老实实在村里当农民，勤勤恳恳地耕田刨地，默默无闻地经营全家人的生计。

然而，是金子总会发光，知识总能派上用场。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农村有文化的人还是挺稀缺的，更何况，黄镇中是考上大学未读的高中毕业生。

后来，龙岩县湖邦公社得知黄镇中文化水平较高，人又朴实忠厚，就派人找上门来，请他来公社机关做文字和财粮管理工作，写标语，出黑板报，刻写材料，起草文件，收购公余粮，为人民公社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

遗憾的是，黄镇中在公社干了几年临时工之后，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被辞退，不得不回乡重做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田人，并遵循农村人的生活传统：结婚，生子，盖房，赡养父母，过着与世无争的乡村生活。

一九五五年，机遇再次来临，他被政府招聘去做民办小学教师，而且一干就是十年，然而命运总是亏待他，至一九六六年，由于文化大革命运动，他遭人排挤而被迫离开教学岗位。

但黄镇中并未因此气馁而丧失勇气和信心，而是选择隐忍和顽强，重返生产队开垦荒野，上山挖煤，靠自强不息扭转人生困境，改善家庭生活。

再说到他的儿子，也就是跟我相识的朋友，老黄，我跟他密切交往了几十年，称得上肝胆相照的铁杆哥们。

二O二四年春节的正月十二日，我邀请老黄来我家作客。

当天清晨，老黄从龙门镇家中出发，乘公交车到龙岩汽车站，再转乘大客车下湖雷。老黄上车后座了下来，主动跟同座乘客搭讪，讲来讲去，碰巧对方正好是湖雷中学教师，这让老黄兴奋不已，仿佛遇见久违的熟人。

老黄是个很坦诚的人，激动起来自然就扯到他父亲在湖雷中学读书的历史，并掏出那张老旧泛黄的照片给老师看，老师欣然拿出手机收藏起来。不久，老师又在抖音上转发那张照片，我看见后，当然要义不容辞地给予大赞。这样一来，那张照片便在网上传开了！

正月十二日上午，老黄到我家之后，自然受到我的盛情款待。

席间，老黄讲到在龙岩汽车站遇见老师的情景，并说，俩人到了湖雷车站 ，下车后，老师还主动提出，带他去湖雷中学参观，但老黄婉言谢绝了，因为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来我家作客。

我理解老黄对湖雷中学的情感，酒饱饭足之后，便驱车前往车前岗，陪他参观父亲的母校湖雷中学，并拍下不少精美的图片，让老黄高兴得不得了！

参观过程中，老黄还提起另一件事。

湖雷中学六十周年校庆之时，父亲黄镇中在闽西日报看到有关消息，便萌发去参加校庆的念头，然而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加之腿脚生病而未成行，只好叮嘱儿子，如果有机会就去重访湖雷中学，顺便带点好消息回来听听。

遗憾的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

2014年农历十月，九十三岁高龄的耄耋老人黄镇中安然辞世。

可喜的是，他儿子的湖雷中学之行，算是终于实现了父亲的夙愿。

创作于2025年5月1日。

注：三张照片分别为：

黄镇中与同学们在河边合影留念。

作者与黄镇中儿子（右边站者）在湖雷中学大门前合影。

学校门前的十二驳桥旧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