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38）四个行长

糊涂炊烟

四个行长

作者:糊涂炊烟

江浙省清水市晨曦微露，四辆黑色警车如幽灵般分头驶过街道。工行赵行长刚从健身房出来，脖子上还搭着汗巾，便被带走了；农行钱行长正端着紫砂壶啜饮，茶杯骤然摔碎在地，茶叶如散落钞票般四溅；建行孙行长被从情人床上“请”了下来，画面实属有点难看；中行李行长则是在办公室，他平静地合上钢笔盖，那支笔尖磨得锃亮，仿佛早已记下千钧重担。

消息如火星迸入干草堆，瞬间点燃了清水市街头与巷尾。为公茶馆里，茶碗盖叮当碰撞，唾沫横飞，人们兴奋地传递着消息。“四大麻友，齐刷刷栽了！”有人拍案而起，仿佛亲眼目睹了牌桌盛况。“何止？简直是四大和珅再世！”另一人嗤之以鼻，声音里混着鄙夷和某种隐秘的痛快。角落里，一个秃顶男人呷了口浓茶，眯缝着眼，慢悠悠吐出一句：“依我看，只怕这河里的鱼，条条腥气重，没一条干净的！”

茶客们哄堂大笑，嗡嗡的议论如沸腾的河水。就在这鼎沸人声里，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角落飘出来：“我看未必。”声音不大，却似小石子投入泥塘。众人目光刷地聚集过去——是南门肉铺的胡屠夫，油腻的围裙裹着他粗壮的身躯，他正用粗粝的手指捏着花生米。

“胡胖子，你那猪油蒙了心吧？”秃顶男人率先讥讽道，“几个行长，屁股底下能干净？你倒说说，未必个啥？”众人哄笑更甚，茶沫子都喷了出来。

胡屠夫咽下花生，眼皮都没抬，只淡淡一句：“水浑，未必就没一条清水的鱼。”

“哈！清水的鱼？”秃顶男人夸张地拍着大腿，“你当他们是海瑞？做梦去吧！这年头，不伸手的，能坐稳那椅子？”他环顾四周，寻求支持，“诸位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茶馆里响起一片附和的嗡嗡声，轻蔑的目光如针尖般扎向胡屠夫。胡屠夫沉默片刻，搓了搓粗大的指关节，没再言语，只是端起粗瓷碗，将浑浊的茶根一饮而尽，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那吞咽声，沉重得压过了满堂的喧笑。

几天后，市纪委的通报终于如一声惊雷。电视台屏幕里，女播音员字正腔圆，通报词在茶馆的嘈杂里凿开一道寂静的沟谷。

“……赵某利用审批权，收受巨额贿赂……”

“……钱某违规放贷，造成国家资产重大损失……”

“……孙某生活腐化堕落，搞权色交易……”

每念一个名字，茶客们的脸上便添一分笃定与“果然如此”的了然。有人甚至端起茶碗，准备为这出意料之中的大戏长啸或庆贺了。

“……李行长，”播音员的声音微妙地顿挫了一下，“系配合上级部门及专案组深入调查，为案件关键突破提供了重要证据链……”

“配合调查？证据？”为公茶馆里秃顶男人端碗的手僵在半空，茶汤晃荡着溅湿了前襟。刚才还笃信“天下乌鸦”的众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如同遭遇了当头一棒，惊愕、茫然、难以置信，所有情绪像打翻的颜料盘混杂在每一张脸上。那些掷地有声的“麻友论”、“和珅论”、“天下乌鸦论”，此刻仿佛成了无形耳光，扇得满堂无声。茶杯悬在半空，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电视里单调的电流声在寂静的空气里嗡嗡作响。

电视画面适时切入到李行长办公室：抽屉深处，一本边缘磨损的《海瑞传》安静躺着；一本不起眼的笔记本摊开着，里面工整记满了日期、人名、可疑账目；那支他最后合上的钢笔，特写镜头里笔尖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那是无数个孤灯长夜里，蘸着无声惊恐写下的证词。他端坐办公桌后，茶杯里泡着的，是颜色深沉的苦茶。

胡屠夫缓缓起身。他油腻的围裙蹭过桌角，目光掠过一张张因震惊而呆滞的面孔，没有嘲讽，也没有胜利的得意。他走到为公茶馆门口，又停下，背对着那片凝固的喧嚣和屏幕上李行长苍白的脸。

门外，清水市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带着尘埃的味道。胡屠夫眯起眼，望了望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当众人终于从震惊的非议里拔出头，茫然四顾时，那个油腻的背影，早已消失在门外明晃晃的光晕里，了无痕迹。

对不起！其实，小说就应该为清水市设置一位干净的行长，在办公桌上再为他配上一本《海瑞传》的书。毕竟，这繁华世界，还得让无处渲泄的人们带着某种希望入睡，才能减却一些烦躁和不安。

20250602于金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