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

曲铭的超薄状态

“你知道人生不能事事如意，更不可能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可是细细碎碎的遗憾从生命里流淌过去，到底还是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独木舟《万人如海一身藏》

技校生文蓉那时21岁，姐姐文清在区理发中心店工作，财务林姐是她的同事。

齐韬是林姐向文蓉姑娘介绍的，是林姐嘴里“齐叔叔”的大儿子，1978年复员回来后在浦江机械厂做钳工。

林姐对文蓉说，我和齐叔叔50年代就认识了，我还是小姑娘呢。齐叔叔是警备区机关的处长，一点没架子。我三天两头到他家去，齐叔叔家住在陕西路一幢法式公寓里。

林姐得意自己的角色——作为齐韬父亲齐晟天的忘年交，她清脆高亢的嗓音尽显活泼、率直风采，立马给齐家带来欢快气氛。

又说，我认得齐叔叔的时候，周阿姨正好大肚皮，怀着第三个孩子。齐韬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人蛮老实，不太响，欢喜看书，文雅。

其实林姐只比齐韬大十岁。她也喜欢看书，说安娜·卡列林娜可怜，聂黑流道夫本质是好的。但她看不惯男女青年在马路上携手漫步。

齐韬的心被同厂女工朵丽占据快两年了。林姐说起文蓉姑娘的好，齐韬推托说再等等吧。林姐不依，“那你们俩先通信吧。”

写文章是齐韬的强项。齐韬去信文蓉。三天后文蓉回信，除了技校课堂学习，还要到厂里进行实习劳动。八月上旬放假，为期三个月。说自己喜欢听音乐，酷爱阅读名著。

一个月后，在林姐的催促下，齐韬和文蓉见了面。

文蓉家和齐韬家都靠近淮海中路周边这块最具上海小资特色的时尚街区，解放前的法租界地盘。

这天，文蓉和齐韬碰头后，有意将齐韬引入石门路，说到我家去坐坐吧。

她家住上海石库门里弄，这幢楼曾全属于文蓉家，后来逐渐搬进来两家外人。他们从后门的底楼共用厨房进入。文蓉的闺房位于二楼三楼间的亭子间，大约七八个平方。

文蓉说她家里人都出去了。显然是有意安排。小女儿总是得宠。她还有个哥哥在砖瓦厂当电工。

两人听录音机里磁带传出的轻音乐乐曲，谈论读《飘》、《珍妮姑娘》、《简爱》的感想。文蓉热情、话多。

文蓉得急性牙周炎，缠绵床榻两天了，齐韬的到访让她兴奋。齐韬带去一本德莱塞的《嘉莉妹妹》。

齐韬去年写了长诗《星星》。长诗的内容是前些年一家人遭受政治迫害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位姑娘。齐韬父亲认识文艺出版社的编辑，曾经的军旅诗人金城。金老师对齐韬说，这首诗还不宜发表。接着，文艺出版社出具通知到厂里，齐韬获得了每周半天出席出版社系列文学讲座的公假。

文蓉心目中的齐韬杰出不凡。

文蓉与女同学李友好，李的男友姓赵，赵的好同学姓毕。毕常同赵在李家玩，有一回见到文蓉。毕对文蓉产生好感，李、赵撮合，设计安排巧遇。李叫文蓉去某布店，文蓉去了，看到毕在那里。毕对文蓉的关心无微不至。毕晚上九点钟等在文蓉工作的印刷厂门口，以碰巧路过为名，陪送下中班的文蓉走回家。毕是独养儿子，姐姐在外地，他为人正派，穿戴入时。

文蓉明确拒绝了毕。毕绝望、痛苦，独自去外地好几天。一年后，文蓉与毕在路上邂逅。文蓉想起毕多次接送她上下班，不论刮风下雨，寒冷还是酷热。前几天，毕打电话来，“听说你患病了，我想到你家里来看看你。”但感激不等于爱情啊。

文蓉告诉齐韬这些，是不是要齐韬珍惜机会，向她表明恋爱态度？

溽暑天的一个夜晚，文蓉让齐韬到她房间窗外的晒台乘风凉。夜幕笼罩，天穹高远，两人坐在小板凳上说话，邻居家的收音机里传出《杜鹃圆舞曲》跳跃欢快的乐音。晒台上有非字形晾衣架，边沿摆放盆花，远处的屋脊下灯光点点。每户人家演绎各自的悲喜故事。

在黑乎乎的夜色掩盖下，热恋中的男女会突破防线，说出埋藏在心底，平日里觉得说不出口的话语，或悄悄牵手试探，进而拥抱释放。

但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生。

文蓉像一个家境殷实的小家碧玉，她家庭里有种躲避社会风浪的苟合气息。文蓉家住房环境、经济条件属于良好的一类，然而讲究实惠、谨慎的小市民心理和部队干部家庭出身的子女“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心态大相径庭。

齐韬觉得对方家出于经济利益的考虑而把女儿推向他。文蓉的姐姐希望小妹妹早点出门。齐韬没正式拜见文蓉的父母，但他知道，文蓉父母的态度无需担心。

那个年代，有志向的青年，几乎无一例外地被裹挟进文学写作这铺天盖地而来的潮流中。

复员回上海后，齐韬跃跃欲试。从小就爱读书，中学时代写了大量诗歌的他，憧憬着自己在小说、诗歌写作上崭露头角，为周围人所羡慕。必须加快步伐，赶在别人前头。他家楼上的李正在写电影剧本。李正作为工农兵大学生在音乐学院学钢琴，他父亲和齐韬父亲来往密切。

文汇报发表了小说《枫》，引发社会强烈反响。齐韬给作者山西师范专科学校的郑义写了封信。郑义回信，表示同意齐韬对《枫》的意见和看法。

开朗的姑娘有意斯文的小伙。文蓉对齐韬的热情有些迁就的成分。齐韬烦恼和文蓉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他已经为爱上女工朵丽付出了殷殷心血。同时，为齐韬介绍女朋友的各方面人士太多了。齐韬当机立断去信林姐，表示决定和文蓉中断往来。几天后文蓉来信，说想来齐家还书。

说到底，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齐韬，第一面就没有得到美丽娇柔的印象。对于感性的人，他们更倾向于一见钟情。文蓉面容显著的特点是鹳骨突出，不够圆润。可以如此评价文蓉，她有一种坚毅的气质，这在女人中间不多。男人说女方你的气质很好，多半是女方长相不如人意。另外，女人味这种气味可遇而不可求。我们可以将善于发挥女人的魅力特征的一种习惯称之为女人味。

齐韬偏爱姑娘高傲。他自命不凡的心理希望征服对方。

齐韬有个关系亲密的四个同学圈。其中浩为看书多，是小圈子里话题主角。浩为写了个电影剧本《杜鹃啼归》，反映两岸开冻后亲人重逢。徐沙为人理性，在他们的影响下竟然也写了篇小说《初恋》。

一个下着菲菲细雨的暮晚，齐韬去赴四同学小圈子聚会。在淮海中路茂名南路口，齐韬推着自行车等红灯亮起。有人过马路时被从对面走来的姑娘叫住了，姑娘快活地逗着他抱着的小孩。齐韬被姑娘欢快的话音吸引，定睛看去，发现是文蓉。待她走近，齐韬叫了一声。文蓉一楞，随即高兴地说：你还认得出我。他们近两年没见面了。接下来，文蓉热情地问候齐韬，并叙述自己的近况。

齐韬为她的大方和友好感动。齐韬回拒过不少经人介绍的姑娘。他反思道，她们再看到齐韬可以瞧不起他——他没有抵抗住世俗的虚荣。

路口邂逅一年后的秋天，齐韬收到一封信：“小齐，也许你看了这封似乎很陌生的来信，会急于寻找信末的署名，在记忆的扉页中寻找吧？是否还记得1980年的几次短暂见面？是否还记得去年夏天在淮海路老大昌门口的巧遇？”

技校毕业后文蓉留在厂里工作。不用两班倒，上常日班。她报名参加了高中文科学习班。给齐韬写信的由头是向他借教科书，她知道齐韬读过业余大学。

两人又开始了通信，开始了往来，以朋友的身份。

齐韬让文蓉帮助整理他的诗稿。在厂里举办的中秋联欢会上，文蓉朗诵了齐韬的诗作《思恋》，得了表演奖。她说，“我一看见你的诗篇《思恋》就深深地喜爱上它，读着读着使人进入遥远的遐想之中。”

此时的齐韬阅尽芳华，名草有主，和一个工厂教育科的姑娘确立了恋爱关系。

也许是齐韬常沉默，文蓉总是滔滔不绝地叙述，包括她的情感史。

同车间的一位男同事，有意无意地给与文蓉关心和帮助，周围工友知道那同事对文蓉有好感。文蓉觉得踏踏实实干活的他可敬而不可爱。

曾经的初恋、她和同一条弄堂里的一个男孩，因邻居和大人们的闲言碎语而夭折。男孩在路上遇见文蓉，表情自然地问候她。过了一阵，两人又巧遇，他的神态依然真挚、朴素，文蓉却没有和他多说就匆匆离去。夜里，文蓉想了很多，如果，如果，该怎么办呢？

齐韬提起他在西藏书场听讲座。《将军你不能那样做》，《不，不要皇帝，永不》等诗影响大。顾城的诗歌探索引人注目。北岛的诗《生活》，只有一个字，“网”。

文蓉向往齐韬朋友文学创作的圈子，那才是高雅脱俗，有志气，有才气。

尽管文蓉已不抱期望，齐韬对她表现出盛夏般的热情，但始终怀着某种希冀，命运是谁也抗拒不了的。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世间人事，岂能如意？然，如意，失意全在一念之间，因此，曾经拥有胜于天长地久。

一天，宣传干事齐韬在单位上班，文蓉兴高采烈地出现在他面前，她穿戴得格外鲜亮。或许，她的兴高采烈就是因为有机会展示出自己的美丽风采吧。文蓉和父母在附近的大上海电影院看电影，结束后她就来找齐韬。父母在楼下等着。

信里，文蓉说应齐韬的要求将給他一张肖像相片，但齐韬一直没有收到过。

从姐姐文清那得知，齐韬有了固定的女友。“听说你女朋友很漂亮，文静”。

“我是一个不幸的人，命运总在无情地折磨着我。”文蓉变得爱哭了，常常眼泪压抑不住地往下淌。“寻找一个志趣道合的伴侣实在太难了，也许我的缘分还未到来。能够得到的都是我不爱的，而我真正觉得幸福的却离我那么遥远。”

齐韬和部队大院的童年小伙伴红伟、红光、谷华，聚合成文学沙龙，一星期聚首一回。很多个夜里，齐韬骑着自行车往回家的路上，为刚才他们“四人帮”舍我其谁的姿态，嚣张狂妄的话语所激动。

到了齐韬的信里，这些场景变为他雄心的证据。文蓉珍惜齐韬的来信，那是她力量的源泉。齐韬是唯一和她通信的朋友。

齐韬他们的生活是上流社会应有的样子。“从您的来信中我总感到一种青春的活力，我十分敬佩你的有所作为，准备大干一场的行径，您准备参加长江漂流探险队这更令人惊讶不已。”文蓉如是回信说。

她一直收藏着齐韬的肖像照，而齐韬没有她的照片。

文蓉有成为文艺青年的可塑性。她为自己伤心的原因之一，是齐韬曾经跟她“谈过”。

文蓉应齐韬之邀去参加过一次在电影制片厂举办的舞会。那是一个令她终身难忘的夜晚。齐韬的朋友多是气宇轩昂、待人礼貌，保持着含而不露的高贵神态。她多么想进入到那个高雅的圈子里去啊。

齐韬依然去文蓉家。齐韬同情文蓉找不到意中人，却幻想文蓉担任他的情人角色。齐韬借给文蓉法国波伏娃的《第二性》。齐韬的美学趣味乃至思想倾向开始偏向西方。

齐韬邀文蓉一起看电影，不巧文蓉阑尾炎住进医院。她说她家装了电话，是男朋友帮助装的。问齐韬，有没有想过出国？她姐夫准备去美国。

他们的通信持续了多年。文蓉来信的落款开始是全称，一度改为“小蓉”，齐韬结婚后，又改回“文蓉”。她的笔迹挺拔有力。

“也许我是个悲观的人，常常觉得人们都生活得比我愉快。我常处在矛盾之中，有时我觉得生活充满阳光，充满希望，有时又感到无比渺茫，无限惆怅。人们常看到我活泼开朗欢乐的一面，却从未体验到我痛苦忧愁悲伤的一面。”

现实中，文蓉是一名印刷工人。厂里实行承包责任制后，工作压力大。因为改上早中班，无法继续夜校的进修，半途而废。文蓉向齐韬流露想调工作调单位的念头，齐韬没有用心。

只能接受现实，人人如此这般。后来，文蓉被评选为先进工作者，担任了机长、生产组长、安全员、设备保管员等“芝麻绿豆官”，还踊跃参与打牌等文体比赛。

1985年4月的一封信中，文蓉写道：你来信说什么林姐曾说我家人对你有看法，根本没有那么一回事。难道男女之间没有友谊？我爸爸妈妈都不是封建思想很严重的人，他们不会反对男女之间正常往来的。我邀请你，你可一定来！···我多么需要友谊，多么想充实自己的生活啊！我有远大的理想，美好的向往，美的追求，可是现实太使人失望了，我感到茫然。

金秋十月，齐韬举行结婚酒宴。文蓉去了北京。她在佛像前跪拜良久。

文蓉要求齐韬写信来，多写点，多次请齐韬去她家。这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孩子在精神上有赖于齐韬，借口是借书。

文蓉到齐韬位于近郊的新房来过，带了女伴一同来做客。后来还想来看齐韬的女儿听听，说很喜欢女孩子。

林姐重复运作“拉到篮里就是菜”的红娘模式，一次不成功再介绍第二次，以至N次，非把你和对方捆绑在一起不可。

林姐向文蓉推介男友屡屡失败。文蓉说，我既不要别人的金子、房子、分子，也不要别人的长相、学历等，只愿志同道合，难道这种要求苛求吗？

是否因为齐韬的存在和交往，影响了她的择偶？除了齐韬，文蓉身边没有一起去看画展，听小提琴协奏曲的朋友。

文蓉问齐韬，该不该去嫁给一位陌生的异国朋友？

1993年，文蓉33岁，依然没成家。文蓉的生日是9月21日，和齐韬只差16天。处女星座的人有追求完美的特性。

她终究变了，口吻里多了些玩世不恭的论调。她参加舞会，唱卡拉OK，打麻将，看刘德华、黎明的演唱会，尽量让自己忙起来。她说，单身出游方便，若成家后就不容易外出了。她去了北京、大连、广州、长沙、厦门等地。

齐韬手里文蓉的最后一封信的落款日期是1994年12月。

“我觉得你很有前途，而我却极其平凡，有时想想太不应该了，是在虚度年华，但要重新开始却有缺乏毅力，反正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但愿能听到你事业成功的好消息。”

之后，他们没有了通信。再之后，失联了。互联网兴起，手机微信凶猛。

那时，文蓉非常喜欢黄莺莺唱的《哭砂》这首歌。

“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让我欢喜又害怕未来，你最爱说你是一颗尘埃，偶而会恶作剧的飘进我眼里，宁愿我哭泣， 不让我爱你，你就真的像尘埃消失在风里。······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谁都看出我在想你，风吹来的砂堆积在心里，是谁也擦不去的痕迹。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齐韬每每回味着歌里的哀怨、感伤，感到对不住文蓉的脉脉温情。齐韬以为是他耽误了她，但齐韬钦佩文蓉坚定不移追求真爱的意志，在不断抗拒世俗中，包括亲人带给的无形压力。

“她是真的崇拜过我的。”回想起曾经的一大堆的选妃“候选者”，退休后的齐韬不无感伤。那我能算成功吗？一路行来，一没有大富大贵，二没有声名远播，文蓉若知道我的结果，会不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