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善最后的土匪(小说)

鱼乎

<p class="ql-block">  嘉善城西的老茶馆,是一间低矮的砖木屋子,屋檐下挂着褪了色的蓝布幌子,被风吹得微微摇晃。门前的青石板早已磨得光滑,雨天时泛着幽暗的光泽,像是浸了油。 </p><p class="ql-block"> 茶馆里,几张榆木桌子被茶客们的手肘磨出了包浆,桌面上茶渍斑驳,像是泼墨山水画。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围坐在角落,茶碗里浮着粗梗茶叶,热气袅袅上升,又被穿堂风撕扯成丝丝缕缕的白雾。 </p><p class="ql-block"> “老周家那小子,前些日子在省城发了财,买了辆洋汽车。”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啐了口茶叶沫,眯着眼说道。</p><p class="ql-block"> “哼,发什么财?还不是祖上积德。”另一个驼背老人冷笑,他的背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说话时喉咙里带着痰音,“要我说,这年头,再有钱也比不上当年‘黑三爷’威风。” </p><p class="ql-block"> 茶馆里忽然静了静。 </p><p class="ql-block"> “黑三爷”三个字,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进浑浊的记忆里。 </p> <p class="ql-block">  黑三爷,本名周黑三,是嘉善最后一位土匪。 </p><p class="ql-block"> 他生得高大,皮肤黝黑,像是常年被汾湖的风吹日晒染成的颜色。一双眼睛像两粒烧红的炭,看人时总带着一股狠劲儿,眼白上爬着几道血丝,像是永远睡不够。年轻时,他在汾湖上撑船,摇橹的手臂筋肉虬结,青筋暴起如老树根。后来不知怎的,就拉起了一帮兄弟,专劫过往商船。 </p><p class="ql-block"> 汾湖的芦苇荡是他的老巢。夏日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绿浪翻滚,沙沙作响,像是千万人在窃窃私语。黑三爷的人马就藏在这片绿色迷宫里,船头架着土枪,刀刃磨得雪亮。 </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他劫富济贫,把抢来的米面偷偷分给饿得皮包骨的佃户;也有人说,他心狠手辣,连抱着孩子的女人都不放过,抢完钱财还要把人推进湖里喂鱼。但无论哪种说法,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是嘉善最后一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骑马持刀,横行乡野的人。 </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县衙门口贴着悬赏告示,一百块大洋买他的人头,纸张被雨水打湿又晒干,边角卷曲发黄。可黑三爷照样大摇大摆地在镇上喝酒,酒馆的老板娘吓得手抖,却不敢不给他斟酒。有一次,他喝得半醉,摇摇晃晃走到告示前,一把撕下来,拍在县太爷的案头上。 </p><p class="ql-block"> “你们抓我?”他咧嘴一笑,露出几颗被烟熏黄的牙,“老子就在这儿,有种来!” </p><p class="ql-block"> 没人敢动他。 </p> <p class="ql-block">  民国三十七年,冬天来得格外早。 </p><p class="ql-block"> 一支剿匪队开进了嘉善,领头的姓陈,是个北方人,据说在直隶剿过不少悍匪。他带着二十几个兵,个个穿着灰布军装,绑腿扎得紧紧的,长枪背在肩上,刺刀闪着冷光。 </p><p class="ql-block"> “三天之内,我要黑三爷的脑袋。”陈队长在县衙里拍桌子,茶杯震得叮当响。</p><p class="ql-block">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进了汾湖的芦苇荡。 </p><p class="ql-block"> “呵,北方佬?”黑三爷坐在破庙里,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庙里的菩萨早就没了脑袋,蛛网挂在断颈处,随风轻轻摆动。刀刃在烛光下泛着冷光,映出他眼角的一道疤——那是早年跟人抢地盘时留下的。 </p><p class="ql-block"> “让他们来。”他说。 </p><p class="ql-block"> 那天夜里,雪下得很大。 </p><p class="ql-block"> 剿匪队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包围了芦苇荡。雪片落在枪管上,很快融化成水珠。黑三爷的人马藏在芦苇丛中,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 </p><p class="ql-block"> 突然,一声枪响划破寂静。 </p><p class="ql-block"> 火把的光在雪地里跳动,像一群发疯的萤火虫。枪声像爆豆子一样炸开,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野鸭,扑棱棱地飞向漆黑的夜空。 </p><p class="ql-block"> 黑三爷的手下一个接一个倒下。有个年轻的小伙子,胸口绽开一朵血花,还挣扎着往前爬,手指抠进雪里,拖出五道鲜红的痕迹。 </p><p class="ql-block"> 最后,只剩他一个人。 </p><p class="ql-block"> 陈队长站在庙门口,举着枪,喊道:“黑三爷,投降吧!” </p><p class="ql-block"> 黑三爷没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一壶烧酒,仰头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滴在衣襟上,很快结成了冰碴。 </p><p class="ql-block"> 然后,他猛地拔出刀,冲了出去。 </p><p class="ql-block"> 枪响了。 </p><p class="ql-block"> 他倒在雪地里,血慢慢洇开,像一朵暗红的花。 </p> <p class="ql-block">  “黑三爷死了?”驼背老人咂了咂嘴,像是在回味什么。他的茶杯已经见底,只剩几片泡发的茶叶贴在碗底。 </p><p class="ql-block"> “死了,死得挺惨。”缺牙老汉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烟袋,慢悠悠地填着烟丝,“听说尸首挂在城门口,挂了三天,乌鸦啄得不成样子。” </p><p class="ql-block"> “唉,这世道……”有人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边缘,碗口缺了一小块,像是被咬过的月饼。 </p><p class="ql-block"> 茶馆外,夕阳西沉,最后一抹余晖照在青石板路上,像是给往事镀了一层金。远处的汾湖水面泛着粼粼金光,芦苇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p><p class="ql-block"> “其实啊,黑三爷抢的都是有钱人。”驼背老人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众人,“我表叔说过,有一年闹饥荒,他半夜划船进村,往每家每户门口放了一袋米。” </p><p class="ql-block"> “谁知道呢?”缺牙老汉嗤笑,划亮火柴点烟,火光映出他皱纹纵横的脸,“土匪就是土匪,再好的土匪,也是土匪。” </p><p class="ql-block"> 众人沉默。 </p><p class="ql-block">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灭了油灯。茶馆陷入黑暗,只剩下烟袋锅里那一点暗红的火星,忽明忽暗。 </p> <p class="ql-block">  如今,嘉善早已没了土匪。 </p><p class="ql-block"> 黑三爷的名字,偶尔还会被提起,但年轻人大多不知道他是谁。他们更关心股票、房价和手机里的短视频。汾湖上建起了观光栈道,游船载着游客穿梭在芦苇荡中,导游拿着喇叭讲解生态保护。 </p><p class="ql-block"> 只有那些坐在茶馆里的老人,偶尔还会念叨一句: </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啊,嘉善还有个黑三爷……” </p><p class="ql-block"> 然后,摇摇头,继续喝茶。 </p><p class="ql-block"> 仿佛在说一个与他们无关的故事。 </p><p class="ql-block"> 2025.06.03于桂花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