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线描历程

程遠

我刚学画时，只认素描，而对线描不屑一顾。理由在于，曾看过本权威书中有言：“16世纪美术学院在西方成立后，素描作为一个专业名词，成为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
秉承如此观念，本人非常适合在“光影写实”类的美院中上学。但77级那年，北京只有两所美术院校招生，一个戏剧学院、一个中央工艺美院，都不是纯绘画性的。

如果等下一届再去考呢？可当时自己年龄已然快超过入学25岁的限制，过这村没这店，连中技校咱都去，何况大学！于是乎，本人就考进了中央工艺美院。

幸好入学的头一年，基础课里有素描。自己便和许多同学一样，没白天没黑夜地泡在教室里，以“光影写实素描”的方式来刻画石膏像。
这般热忱，引发校方不只一次地告诫：不要将小鸡孵成小鸭子啊！
后来才理解，这句告诫的意思是：在工艺美术领域，为日后“设计”的需求，光影写实是次要的。而装饰图案及线描，才是最最重要应该掌握的基础。
可上述两项，咱都未接触过，于是专业课一上来，立马陷入被动。

“被动 ”        景德镇陶瓷学院陆军绘制的本人

线描突破

情形反转，发生在大一课程还未结束，我们班由“特种工艺”，改成装饰壁画专业。本人对此变更暗暗窃喜，因为毕竟摆脱了“纯实用美术”。
然而线描，却是壁画专业的基本功。不谙此道的我，当看到周边同学仅瞬间，便用流利的线勾出形象时，内心苦闷可想而知。以至有一天，我找到系主任袁运甫先生，进行请教：“您看，我画的线，也太笨了。怎么办呢？”
袁先生看了看画，又瞅了瞅本人，挺认真地回答：“笨？笨？笨好啊！笨线有力、笨线质朴……”
此话，让自己心里稍感安定。

而对线描兴趣的提升，则来自祝大年先生。当他把为首都国际机场创作的《森林之歌》壁画线描稿，铺挂在本班教室墙壁上时，简直把我给惊呆了。

那巨大的尺寸、密密麻麻的墨线组合、严谨的造型结构，于视觉中形成了无比强烈的震撼感！鉴于此，本人便报名，参与了祝先生《森林之歌》壁画的绘制组。
不过去景德镇烧制壁画的空余时间，咱并未去练习勾勒线描，而是寻找景观画自己所熟悉的水彩。

线描获得实际性突破，是蒋正鸿老师率领我们班，前往北岳恒山上国画课的那次。

于北岳恒山的庙宇前，大家正在吃饭。

左一本人。右二蒋正鸿老师

悬空寺

由于自己从未染指过国画，以至破罐破摔，很放松地坐在悬空寺底下，用素描的功底来白描山门。

画至半截，同班女生邱坚来到本人身后。这让自己感到很奇怪，因为搞艺术的学生，写生总习惯独闷一人。遂问：“你过来干嘛？”
邱坚回复：“蒋老师刚刚夸奖你画得好，画的特别细，让我过来看看……”
哎呦喂，就这种老师不是当面，而是隔人夸奖的方式，致使本人情绪大振。在随之去五台山的白描写生中，自信心愈发强劲起来。

入佛

1980年，当时的“和尚”刚被解放，政府号召未还俗的返回寺庙。
因为当时跟班集体闹了点矛盾，清晨他们往南走，本人却独自北行。来到 “广济茅蓬”寺前，我停住脚步，尔后弹指三叩门，顺腿而入。
大殿中，有位身着黄色袈裟的七旬老僧，正在招待客人。我向其言明写生的来意，被允后，便静静坐在内殿柱础上，开始描绘佛堂的构成。

老僧送走善士，过来询问：“午饭何为？”
我举了举水壶和两个干馒头。
老僧颌首，含笑地加一句：“此乃清静无为之地，不便俗者相扰，你自己在内安心工作吧。”随即，将殿门轻轻掩上。
本人内心顿起一片肃敬：“这才是佛门呀！”

“广济茅蓬”大殿内      程远白描写生

绘制完毕，步出殿堂。迎面碰上一位中年戴眼镜、学者风范的人，虽衣着“毛式”制服，却合掌相礼于我。通过寒暄，得知其法号“灵光”，原北师大毕业，现于此寺皈依，属“沙弥士”。
临来前，本人浏览了些相关常识，便与之在偏殿聊起了佛教。交流中颇有收获的，是我问：“苦恼的原因是什么？”灵光应答：“当你欲望‘求不得’的时候，苦恼就来了。”让本人心头一亮，深感说得太对！
由于双方聊得甚为投机，致使隔日得以继续。哪料时至午后，灵光机锋一转，直奔“缘分”：“我第一眼，就观你有缘相。人有四难，一、得人生难；二、生东土难；三、闻佛言难。你，仅差一难了……”
还用得着问吗？自己当即就明白，只缺“登佛门难”了呗！出于毫无思想准备，片刻，我感到额头湿润。佛家是不能打妄语的，本人立即给予表白：“我这人毛病多，而且火气旺，俗缘未了。别说八戒，连五戒也不行。”
灵光笑着回应：“皈依在于心诚，五戒不行，先三戒嘛。”又像看破似的加了几句：“皈依并不代表出家，居士，是可以结婚的。历史上此类文人很多，如：青莲居士李白、东坡居士苏轼、六一居士、芹溪居士，等等。”
我探询：“拜您为师？”
灵光表示：“拜师要寻高士，这点很重要。你日前所见的那位老僧‘净如法师’，本寺的主持，德高望重。有多少人、多少次专程拜访而不遇，遇见而不收。他刚从四川云游归来，就让你遇上了，你这个人实在是很有缘分啊。”
我还是有点儿发慌，“文革”刚过，余波泛泛……急切中，脑际闪出托尔斯泰：“人家世界巨匠，敢入‘东正教’，才写下《战争与和平》里面宗教情节如此之真实。我又为何不敢呢？豁了！”于是点头应允……

吉日，引礼师。
我跪在净如法师面前，“五心朝天”三叩首……既而坐在其床边，被赐予了法名——澈模。并聆听两个多小时的教诲。由于口音，大部分没懂，但还是非常虔诚的。
终了，他递给我一张黄色小纸条，叮嘱：“到地狱口的时候，定要相与询问者。切记。”

打那以后，本人再也未攻击过佛教。五戒不行，一直保持着承诺——三戒。是的，与你不同，角度问题。

本人入佛 1981年，再次与师兄“灵光”偶遇于大同灵隐寺 五台山佛事      程远绘

桂林

1980年入夏，我们班前往南方写生。第一站，选在桂林。
到了那里，觉得也没啥意思，山水景象跟画报上简直一个模子刻出似的。所以只在公园门口的路边，以一棵大树为主题，然后顺着其长长的枝干使劲勾勒。

画完，带回贴在住处墙上，又根据感觉往里加描旋律，造成画面犹如狂风席卷一般。

桂林公园前的大树

相隔数日，我和另一位同学于道旁截了辆卡车，想走远点儿寻求新鲜感。车子开了约摸一个来小时，看出新题材。于是我俯身朝驾驶舱内大喊：停车，快停车！
所谓新题材，就是被当地老乡称之为“相思”的两棵树，一公一母，根部错综复杂地缠绕在一起，结构清晰有力，适合勾勒白描。我二人各自选择好角度，坐下来抓紧时间进行写生。
本人快手，仅用近两个小时，便完成一米来长的生宣白描。随后走开，于原野四周漫步。逛一圈后，返回自己画前，审视一番，想：天下文章一大编嘛，感觉能将此画变为森林。以至调换角度，反复刻画这两棵树，最终达成森林之念想。

过了几天到了兴坪，发现一组房子挺适合画面，就给添加至左下角去了。

相思树      

贵州

我国纯木质房屋以大西南最具盛况，也被称作吊角楼。有些村寨的吊角楼，随地形从山脚至山顶连成一片，颇为壮观。

这种木楼分为两层及三层样式，底层接近地面过于潮湿不住人，通常用作堆积杂物或豢养牲畜。

木质表面不涂漆色，时间久远，色彩呈现深灰棕，整体色调浑厚斑斓。

黔东南高增村寨。当时感觉前方的木结构吊角楼横向连成百来米长，非常壮观。多年后再访，已让大火烧成残破，虽被烧部分补上水泥类东西，但往日壮观不复存在

“疏”与“密”的表现

将屋顶树皮类结构全部舍去，与下面密集的木支撑，形成疏密对比

画面各处的线，都是一样的

什么叫做“线描过关”呢？
就是在一幅画中，“线”的感觉都差不多，造成它们之间的整体相互辉映。说白了，就是以“同样”线的形式，从头走到尾。

农舍内种类繁多的摆设

复杂，有利于线描
有人面对结构错综复杂的形象，往往会产生畏惧、烦躁的心态，觉得自己驾驭不住场面。其实，这仅是一种假象。越是结构组合复杂的物体，越有利于线描的表现。因为，它提供了最大限度的“疏密”及“节奏”可行性。
例如画山：如果是土山包，光秃秃的，除了轮廓线无东西可画；但若换了石山，其结构清晰可见，可画的因素非常丰富。
当你走进农舍屋内，看到一些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之类，更是乐不思蜀，画面不但精彩，还充斥着浓郁的生活气息。
再有，结构复杂的景象由于线条太多，使得观者的视觉已无暇顾及形象比例的正确性，可以“遮丑”。

本人带着在学院所接受的“变形”及“装饰”理念，绘制的贵州少数民族人像。

本人在肖慧祥老师的课堂上，所写生的线描人物

骑车周游

1981年初，在贵阳中心广场东翼，同学曾小俊找到我，开门见山：“咱学艺术的，毕业有什么意思？骑车周游全国，不知你敢不敢？”
我心中一振，表示：“就你这想法，还算有点创意。胆儿，我有，可没钱。”
小俊不紧不慢地接过话茬：“我，就是有钱。前一段时间，有个外国亲戚来我家探望，给了我几千人民币呢。”
好一笔“以色壮行”的数目（色，钱的意思），使得二人骑车周游全国的想法得以成行。

1981年7月，从天安门出发

涞源

1981年那阵太行山道路没人，更没汽车，经常是三四十里路的大爬坡，东扭屁股、西拐把，站着骑“之”字。但凡到个最陡的地方，几乎都被取名为“十八盘”，陡得只能步行推车吭哧，没辙。然而下山，却需半捏着闸，双耳还被逆灌着呼呼风声，一出溜儿几十里地，仿佛跟蒙古骑兵似的，过瘾。
由此得出个哲理：有上必有下，有下必有上。

今儿行程的终点，是涞源。

涞源——拒马河的起点。其实这个源头也就是一个很大的水池，池中有数个泉眼不断上涌。
其北面，矗立着一座唐代古寺，突出特点是那百来级陡陡的石台阶。当时，此寺已成为小学校。

第二幅作品，是坐在涞源城墙上，绘制眼下城关。瓦片叠叠，屋脊跌宕，墙面门窗错落。

第三幅作品，是城墙西行不远的一棵巨型古松，足有三抱，形态奇特怪异。庞大的树冠千枝万转，如同龙腾飞舞四周，不管从任何角度看，都感到了视觉的震撼。
二十年后，我故地重游，古松已被伐了。实在可惜得很啊！

山西九龙山，最上端为南天门

墙“疏”，瓦“密”，构图斗折向上

假如屋顶上出现屋脊与烟囱时，属于再幸福不过的事，因为其造型特征甚是突出。
屋脊一般造型较长，尽量抓住它的起点和终点的造型特征，有时，也可以只画屋脊的外轮廓形状，但要注意其方向的趋势性。

“疏密”，是线描中原则性的审美形式法则。“疏可跑马，密不通风”，是对这种效果的比喻。

大面积的天空、地面上，什么都不画，是“疏可跑马”的地方；
墙面、大树干、巨石的形状较大，里面结构、线条很少，是较疏的地方；
树枝、大形的树叶、石头、门、台阶、栅栏、烟囱、屋脊等，是“密”的地方；
屋瓦、窗、小树叶、草等，是“密不通风”的地方。

禹门口

黄河西边陕西景象

大禹治水，比别人高明在哪儿呢？以前，治水都是堵啊、堵啊。大禹没发明什么事，就是疏通。而疏通，必然导致某些地带会受到冲击，但这样一来，总的大局便没事了。

我和小俊走在黄河东岸，当年纤夫通行的崎岖小径上。行进了约十几里，山形愈发奇特，像是被人用斧劈过似的，估计是大禹治水留下的痕迹吧。
绕过道山崖，眼前矗立着一座由巨石擎托的残破炮楼。令人一惊的是，炮楼旁竟坐着一个小姑娘，静静地凝视着黄河对岸。她在干吗呢？顺其目光，看见水气迷蒙的黄河对岸崖上，高低错落着一组建筑群。是首长的别墅？还是古代军队的要塞？依稀遥遥瞅不清楚，反正挺高档挺不寻常的。

再仔细端详，分辨出有数道钢缆绳，于风吹之下，颤颤巍巍由黄河西边伸延过来。
过去一问，才知道女孩儿在等过河滑车。而对面的那组建筑群，则是水文站。

此际，已近黄昏，隔岸的神秘唤起了新的渴望。当即我和小俊做出决定，放弃山西这边已付过费的旅店及部分行头，到黄河陕西那边去满足好奇心。
死磨活泡地跟女孩儿一起登上滑车，钢缆悬空晃动，秦晋两岸尽收眼底。

画面下方的建筑，是水文站

此处真乃修身养性之地，非常庞大的“别墅”，平日里仅住有两三个人，其中一位还是厨师。真好比：“山僧不管门前事，一任闲云过别峰。”我俩一待，就是两个星期。高山流水、怪树横生、平沙落丘，着实让咱静心丹青了一把。

禹门口一景。

画面树木的大多，是我把周边的酸枣刺给编绘上去的

云南西双版纳

傣族村寨

汉武帝见彩云南现，遂指为云南。这个省份少数民族的数量多达26个，居全国之首。

以“泼水节”而闻名于世的傣族，属于西双版纳地区的贵族。之所以高贵，在于他们临江而居，导致粮食充足、街道洁净、衣着精美而得体。

傣族所住的房屋叫做干栏房，用竹子与木头组构而成，把底层架空，有防潮湿、防虫兽、防洪水的功能。

而居于山上的基诺族人，自称是三国时代孔明的后裔。其住房的形态，也与孔明有关。当年诸葛亮率军平定孟获后，一些落伍军人要定居下来，便询问先生有关建房的样式。诸葛孔明把自己的头冠摘下，往地下一扔，说：你们，就照这个样子盖吧。

叶子越大，线描越容易。
对于棕榈类造型特征极强、形状颇大的树叶，一定要抓住死不放手，尽量将各个叶子的造型特征都给勾勒出来。

此为西双版纳体量最大的榕树，由于我往主树干间加了些密集的线条，显得跟多棵树似的

一般人刻画对象，习惯从上往下开始，继而左右延续。但往往忽略了形象有前后层次，相互重叠的地方。你要审视出这种形象的前后秩序性，先画前面层次，再去表现后面的层次。

当你掌握了“前、后”画法的秘诀，多么复杂的画面，多么眼花缭乱的结构，也就能够应对自如了。

热带棕榈类的树干，本身的结构非常复杂，容易引起表达的兴趣。然而也由于上面的层次过多，以至刻画时需要具有耐心。

建议你采取“画两头，带中间”的表现方式，如此便不会感到太累。至于两者相交时的不准确或遗漏，也不必计较。

先勾出前边树干的姿态，再用后边密集的线将树干挤出，以增加层次感

竹根，也是一种有趣的画面组合

尝试画茅草屋顶

人物画面

我工美毕业后，虽然已被分配在单位，但“骑车周游全国”的梦想不灭。为能挣出旅费，就编了些画面，以求得到“小人书”脚本的给予。

当然未获得成功，但画面还是满有趣的。

形象某些部位，有挚友小波波帮忙的手迹。

后来的作品

画面除了线，还加了黑色块的组合

后来本人将原写生的画面，都给予放大

同学在本人堂郡画室

好友老邮差汪端，给本人摄制的线描短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