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ᶻ³⁵ 相思千里 增刊 神仙湖群

咕呱鱼的哥哥

2025.10.06

心书·美篇书第五部《相思千里》 增刊三十五

纵明月相思千里隔。梦咫尺，勤书尺；梦咫尺，勤书尺。

神仙湖群



今天是十月六日，我和梦迪大早离开扎尕那，来到九寨沟。

晨光撬开扎尕那石匣的瞬间，露珠正在我的睫毛上结晶。晨雾漫进窗棂时，发现昨夜记录的星图被露水晕染。模糊的墨迹里，北冕星座与南河三竟连成藏文“ཁྱེ་”字。我用沾着酥油的手指在玻璃上画圈：“扎尕那在藏语里是石匣子，原来我们走进的，是星辰投寄人间的情书匣。”扎尕那的群山正以最私密的姿态苏醒。黛青色的岩壁沁出昨夜霜露，将第一缕晨光折射成淡紫色的薄纱，轻柔地覆在梦迪的围巾上。她腕间的星月菩提触到我后颈，凉意如神山融雪的溪流，唤醒沉睡在血液里的朝圣之心。东哇藏寨的牦牛铃铛撞碎寂静，我们踩着湿润的青稞秸秆走向固尕观景台，足印里蓄满碎银般的晨光。

经幡阵在海拔三千米处翻涌成海。那些蓝白红绿黄的布帛被山风灌满，猎猎声浪中仿佛有十万僧众在齐诵真言。梦迪忽然驻足，指给我看某面褪色的幡旗——经年的风雨将吉祥结图案蚀刻成镂空的网，漏下的光斑在她掌心游移，恍若接住了诸神撒向人间的金砂。我凝视她睫毛上凝结的霜晶，突然意识到所有文明的图腾，终将皈依于自然的笔触。

归途经过晒佛台遗址，经年累月的风蚀在石壁上雕琢出天然坛城。梦迪的指尖抚过那些螺旋状纹路，砂岩的颗粒感让他想起伦敦旧居墙纸的肌理。我们并排坐在残垣上分享保温壶里的茶，望见山脚下藏寨升起十二道炊烟，笔直的白柱与盘旋的鹰隼构成天地间的五线谱。

群山如黛，云是它们的烟鬟雾鬓。迭部河谷的秋色在车轮下爆裂，胡杨林将黄金熔液泼向天际，偶尔有不肯坠落的黄叶粘在挡风玻璃上，像一帧帧被按了暂停键的往事。我们一行辞别这飘渺仙境，车子盘绕在云层半遮的深谷，仿若轻舟驶出梦境漩涡，向着历史的深处——求吉乡荡去。

薄雾在窗上织了一层露网被推开时，求吉乡已如一卷摊开的旧宣纸等候着访客。这里的水流湍急而清亮，带着大地的脉搏奔涌向下游，声如碎玉撒落盘里。桥影幢幢立在水面上，“红军桥”三个红色大字赫然横亘眼前，墨色凝重得几乎要滴落下来。

立于桥头，脚下激流奔涌之势，俨然一种义无反顾的使命气息回环四野。石桥默立，它曾托着年轻红军奔赴血与火的明天。“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李白《行路难》里的质问被这激流无声接住了，历史的足迹早已超越了歧路的迷惘，沉淀出一种更纯粹的回响。一个裹着暗红袈裟的喇嘛与我们擦身而过，赤褐色的衣摆在风中拂动如旗，一个背着满筐青稞、皱纹深刻的老人则坐在桥墩侧歇息，烟斗里一星亮明暗映着水面光斑……这古老的桥，静静衔接着昔日与当下的呼吸节拍。

离红军桥不远，元帅桥赫然在目。这桥冠以元帅之名，可桥本身却无任何炫耀装饰，石头厚重质朴，如同那些肩负星辰却沉默跋涉的人们。元帅桥的木板在正午发出痛楚的呻吟。白龙江在此处瘦成一把青刃，斩开两岸赭红的丹霞崖壁。梦迪指着铁索上缠绕的牦牛毛绳结：“每道结都是亡魂的指纹。”

桥下河水被秋阳筛下一片耀目的金芒，却使我眼前模糊显出一段遥远战事的身影。1935年，徐向前元帅曾指挥千军万马由此挺进，在血与铁中争抢包座这块战略重地。陆放翁那句喟叹“壮士方辞幕，腥风正满林”，今日读来恰似一道闪电，照亮了这片土地曾有过的壮怀激烈与艰辛卓绝。

元帅桥位于若尔盖县求吉村苟均寨求吉河上,是一座伸臂式楼桥，虽历经风雨沧桑，然风骨犹存，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仍然保存完好，当地人称其为风雨桥；红军长征中，有九位开国元帅从此桥走过，后人又称其为元帅桥。

据记载，1935年8月底，红军右路军到达巴西、求吉一线时，国民党军为阻击红军北上，将求吉河上的几座桥拆毁，仅剩碉堡山（今叫红军山）下苟均寨这座桥。包座战役的胜利打开了北上的通道。1935年9月5日，一方面军一军团从风雨桥走过，9月9日党中央、毛泽东主席率三军团经格尕山过风雨桥出川北上；一年后的1936年8月初，二、四方面军主力均从风雨桥出川北上；共和国十大开国元帅中有九大元帅均从这座桥上走过，只有陈毅元帅因留在南方打游击未能参加长征，故未走此桥。求吉苟均寨风雨桥至今仍保持着20世纪30年代的建筑风格和主体框架，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元帅桥、红军桥，它承载着悲壮而辉煌的红军长征史诗。

桥是路的路啊，当年那些穿着破军装、脚踏草鞋的队伍，将他们的未来与希望都系在了这一道道石桥之上。桥渡人，人渡心，心渡时光，这些桥于是也渡着我们去触及历史的体温，触及那一份被岁月深沉的坚韧和希望。

沿石阶缓行向上，远远就看到了那座曾经承载过烈火与牺牲的古寺。包座战役中，这座求吉寺曾作为国民党军队固守的要塞顽矗于此。红军右路军为夺占包座在此激战七昼夜，鲜血将河水染得绯红——如今断壁残垣像史书的残简，破碎的山墙耸立斜阳下如一道道无声的伤痕向天张开。被炮火洗礼过的门楣残迹犹存，弹痕深深嵌入木材纹理深处，仿佛还在默默诉说着某种未竟的疼痛；寺院后那片被秋色染尽斑斓的山坡下，听说密密挤挤睡下过许多未曾醒来的年轻身躯。

踏过一地狼藉的碎瓦片和荒草，残墙上刻凿出1935年战事纪录的数字线条也已被风雨侵蚀得浑圆模糊。我想起王昌龄那句“秦时明月汉时关”，此间虽无月华冷照雄关巍然，但岁月却把弹洞凿刻成另一种悲怆界碑，它无言凝望着后来人，昭示着山河重生的背后曾付何等代价。

太阳的光线如流金缓缓淌过断壁与草丛之间。我和梦迪在废墟前驻足，耳畔唯余风声飒飒走过，仿佛当年震天的金鼓号角被时光淘洗过滤，最终化为山谷内绵长起伏的声息。远处山峦上，一缕经幡随风翻卷，色彩灼灼如火。我忽然省悟：红军的足迹便是点燃高原希望的经幡啊，那些年轻生命在燃烧中照亮前路，使山河壮丽不再只写在诗里，而是长存于此世土地上。历史的风尘，没有磨蚀掉他们的光辉，反而将其融入土地深处，使每一片草叶都沾了沉甸甸的生命力量。人生在途的苦难何尝不是一道必跨的求吉桥？它渡我们脱离狭隘，通向辽阔；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每一瞬前行都是对永恒最好的献祭。

日光的温柔之手抚摸着这片古老土地。寺庙残迹如血色的巨眼仰望着我们，而远处山岭间有稀疏人家点起了青稞秸秆堆起的炊烟。风拂过耳际，携着炊烟微温的气息，也飘送着不知谁家低沉颂念经咒的呢喃。山坡下金黄的野花开得恣意而浩荡，一头健壮的黑牦牛静静涉足其间，低头啃食着草木清香。花影摇荡，牦牛庞大的身子缓缓移动，仿佛大地在无声呼唤自己的儿子回家。

苍茫中，我不由得伸手轻触身边的粗糙残垣。它被阳光吻了大半天，存留太阳的温度，温暖而坚韧的余热，透过掌心，直抵心头：原来历史在深痛之后并未冷却，它只是换化为另一种热力，悄然潜入了这秋草、秋花之中，以及那头牦牛温煦庞大的脊背之上，沉落在我们这些后来者前行的足音里，成为大地不可消逝的回声。

我们终究要回去自己的位置。回首望了一眼求吉乡，这高原上的地名此时在心中已化作了另一座永恒的桥——它将苦难熔炼为精金，使得凡人如我辈凡俗躯体行过其上时，也能在步履间触及云端的澄澈星光。前往大录乡路上，云雾缭绕，如天上行，我们在云端拍照留影，梦迪很喜欢这儿景致，竟惊呼起来。秋风如诗，扫过岷山南麓的层林尽染。

午时抵达大录藏寨时，高原的阳光正倾泻在这千年古寨的片片木瓦上，将斑驳的雕镂映成流动的金箔。寨名“达弄”，藏语意为“立起的老虎”，遥望其依山斜卧之势，果真似一尊沉睡的巨虎盘踞半腰。古老的石木楼房错落叠嶂，外墙彩绘着飞鸟走兽、繁花祥云，门楣狮虎图在秋光中腾跃欲活。据传，这些楼阁承载着藏汉儿女对红军的奉献，二十世纪中叶的革命烽火曾映红寨门，将粮草与信仰一同送往长征的路途。此刻寨中炊烟袅袅，我们便择一藏家木屋用餐，酥油茶的醇香与青稞饼的质朴交织，恰似岁月在唇齿间低语，令人想起王维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清幽意境。

餐毕步入大录寺，顿觉尘俗远遁。寺非立于高峰之巅，却处群山、寨落、农田的同心，仿佛天地以它为轴，山水皆如臣仆俯首。这萨迦派古寺建于半坡悬处，飞檐斗拱恰似云端琼阁，立柱凌空撑起经堂，恍如敦煌壁画中的“天宫伎乐”。内中藏经满室，甘珠尔与丹珠尔经卷静卧幽光，《唐卡》彩绘的佛影莲座流转慈悲。抚过斑驳经筒时，耳畔似闻梵呗低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寺中千年积淀的医卜星象之典，皆化为对无常的哲思。寺外转经廊下，经幡在秋风中猎猎，每一声都似敲打灵魂的偈语，提醒众生与自然共生，莫负神灵赐予的敬畏之心。

梦迪向来虔诚，她认真转经，还在某个豁口的石墙发现半截木犁，碳化的纹路里渗出松脂与血汗的咸涩。山风突然卷来破碎的鹰笛声，惊飞檐角打盹的雪鸽——那些散落的羽毛悬浮在暮色里，如同被定格的往生咒。

出寺南行，车入蜿蜒山路，不久便是神仙池——藏人口中的“嫩恩桑措”。此时天光未晚，山岚轻卷，仙境乍现眼前。群峰如黛，十数座四千米雪峰环抱一池碧水，层叠钙华池沼似九天遗落的玉碟，倒映着原始森林的苍翠。水色由浅碧至湛蓝，池沼错落如梯田漫铺，与九寨、黄龙之景并美，却更显原始秘境般的空灵。孔雀蓝的池水漫过金色苔藓，将倒映的云絮酿成青稞酒。

栈道忽而折向光隙疏落处，豁然惊现莲台彩池。光瀑自树冠裂隙倾泻，将钙化池镀成鎏金莲座。池水极浅，却似收纳了整个银河的星砂，靛青、孔雀蓝、祖母绿在波纹中流转。传说黄龙钙化需千年孕育，此处的沉积却以十倍速度生长——自然在这里按下快进键，将亿万年地质史诗凝缩成掌上微雕。梦迪蹲身轻触池沿，钙华触感温润如骨瓷：“多像你收藏的那些新玉。”我笑而不答，任她裙裾掠过池畔的秋花。

行至青龙海时，湖色已稠似松烟墨。这汪被原始森林环抱的碧潭，因水底横卧的巨树得名。钙化的枝丫蜿蜒如龙脊，暮光穿透十米清波，为“龙鳞”缀满碎钻。恍惚间似见白玛措姆女神在此浣纱，将云霞织就的哈达遗落凡尘。我们静坐观景台，听晚风摇响树挂上的松萝风铃，直到潭水吞没最后一丝天光。

仙女池，池水晶莹如镜，微风过处，波纹漾开细碎的金芒，恍若“仙女沐浴”时遗落的珠纱。远处云涛翻涌，雾锁深涧，阳光穿透林隙洒下光柱，为池面镀一层薄金。此时驻足池畔，不禁吟哦白居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之句，又感李白“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的缥缈。我哲思油生：山水亘古，人世须臾。池水千年未改澄澈，而观者如我，不过天地逆旅之一介过客，纵使光芒万丈，终归尘烟。

往下走时，天幕冷白的光圈掠过红桦树皮，照见层层剥落的岁月——那些卷曲的树皮，多像藏族阿妈珍藏的贝叶经。梦迪忽然停步，光束定格在某处：“看这苔痕。”只见钙化坡上的地衣，正以肉眼难察的速度蚕食岩壁，恰如我们正在老去的爱情，将琐碎日常蚀刻成永恒年轮。

出神仙池，日光倏忽敛尽，秋雨潇潇而至。雨丝织成薄幕，山色朦胧如米氏云山图。驱车向九寨沟行，道旁层林尽染，橙黄赭赤泼洒成秋之华章。停车驻足，摘一片枫叶细观，叶脉如岁月刻痕，湿露莹然似泪，顿悟龚自珍“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轮回。

山路如盘龙苏醒，甫一转入便撞见第一道急弯。车轮碾过满地红桦落叶，簌簌声里，高个握方向盘的指节泛起青白。海拔表在三千五百米处震颤，二十八道U型弯将我们抛向云雾织就的巨网。想起昨夜客栈老板娘说的掌故：旧时藏族青年男女相约驾车过此，急转时总会“不慎”倚靠彼此肩头。

此刻车身斜倾的刹那，梦迪亦顺势倒向我的臂弯，瞥见她唇角扬起狡黠的弧光——原来尘世情话，早被群山写成二十八行长诗。雨中二十八道拐盘旋如龙，陡坡险弯间，同伴架机录影，镜头定格刹那的身姿。我笑言：“高崖留影，非为不朽，只为铭刻此刻山河入怀的澎湃。”拐角风急雨骤，更显哲意：人世曲折恰似山路，晴雨交替方为常态，唯勇者方能在风雨中踏歌而行。

这里，每次急转弯都像撕开时空的裂缝，忽而掠过金雕废弃的巢穴，忽而撞见岩层间沸腾的远古海。梓恒降下车窗，让混合着狼毒花与雪沫的风灌满衣襟。北斗导航彻底失灵的某个弯道，我们同时望见北斗七星倒悬在山坳——原来所有的迷途，都是宇宙精心设计的重逢。

今天薄暮时分抵九寨沟。雨歇云散，暮色苍茫中寻一茶室小憩。六时已过，圆月攀上群峰，银辉洒满长街。室内茶香氤氲，月饼清甜，众人围坐笑谈白日奇遇。窗外松影婆娑，月华如练，东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之情油然而生。节庆之乐，其融融非在珍馐，而在天涯共此时的和鸣。旅途终有尽时，而山水知音长存心海——大录藏寨的雄浑、神仙池的幻丽、二十八拐的跌宕，皆化为秋夜的清风朗月。回望一日行程，我也悟得三昧：自然以壮阔教人谦卑，光阴以流转警人惜时，团聚以温暖予人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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