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ᶻ³⁴ 相思千里 增刊 游扎尕那

咕呱鱼的哥哥

2025.10.05

心书·美篇书第五部《相思千里》 增刊三十四

纵明月相思千里隔。梦咫尺，勤书尺；梦咫尺，勤书尺。

游扎尕那



今天是十月五日，我们将先去若尔盖花湖，在那里定位花湖皱褶里的时光标本，然后北上前往扎尕那。

晨雾还未从若尔盖县城褪尽，我们的车已碾着霜色向北驶去。挡风玻璃上凝结的冰花层层绽放，像极了昨夜被月光惊醒的梦境碎片。若尔盖刚从一场寒霜大雪的沉睡中挣扎醒来，远处的雪峰在天幕下被镀上了浅淡的余晖，如同铺展着一部未尽的经书卷轴。李白“明月出天山”的诗句倏然滑过脑海，眼前天山般的雪山，倒正是我心中横亘良久、极渴望一读却又尚未真正展读的典籍残卷呢。

花湖在十月的清晨展露冷艳的唇纹。栈道铺满雪霜，木板下的沼泽正吞吐寒雾，枯萎的蓼草挂着银霜，仿佛大地在深秋清晨呵出的最后一缕呼吸。梦迪攥住我的手腕，指腹按在当年做印章时的旧疤：“看那些斑头雁。”数千只候鸟正掠过水面，灰羽划开镜面般的湖泊，倒映的天空顿时生出细密的皱纹。

花湖的候鸟比我们先抵达秋天。残雪在平伏的小丘上斑驳地卧伏着，湖水在冰雪初融后如泼了一整块幽邃巨大的绿松石，安静地被环抱在丘坡之间；天阴沉着，却偏偏又在一瞬间划出几道云缝，吝啬地洒下几缕阳光，犹如天意无声而柔和的低唤。

蓼草编织的朱红地毯直铺到水天交际处，斑头雁掠过水面激起的涟漪，将倒映的雪山切割成万片琉璃。梦迪指着不远处惊飞的赤嘴潜鸭，水花溅湿的羽毛在逆光中宛如破碎的琉璃。梦迪倚着湖边半朽的木栏杆，手里捏着一小包谷粒。“快看呀！”她扬起手，谷粒划着金色弧线，飘散向波光粼粼的水域。

湖中群鸟霎如被点燃一般。水波应声起伏漫开，银鱼也争先簇拥聚拢过来，搅碎了整片湖面的碧绿清透。浮鸭在涟漪之上轻盈划水而过，又或是拍翅飞旋掠起水痕如碎水晶迸裂，溅到栏杆上洇开湿润。更有几尾大胆的鱼儿浮出水面，嘴微张微闭，那谷粒竟也径直跌入口腔中去了。“哈哈，它们饿坏了呢。”梦迪笑得眯起了眼，脸颊飞起两片轻盈的粉晕。她那神采飞扬的欢喜模样，让方才天边的微阳也仿佛忽然显得更明朗了。

这湖水原是雪山的乳汁，被天穹滤净过，又受清风抚爱至今。如今鱼鸟欢食，水光闪闪，搅活了花湖的寂静。看着生灵欢愉争竞的生气之状，心底轻漾起一点模糊却切实的慨叹：那生命本能的欲望奔涌是天地间永恒的律动，亦是我们此心此身从未走失的根本回响。这小小的生灵相与图存的一幕，已不声不响地在我胸中铺展开了一条通向生命真相的、无形而坦荡的道路。

离开花湖到街头，路边小吃摊铺列成长队，炉膛上喷吐着带着辛香味的团团白烟。油锅中翻滚的炸糕滋滋作响，腾起勾人食欲的香气，如同无数有形的小小手在撩拨着你的感官。梦迪小心地咬开青稞饼滚热的外壳，里面深褐色的甜润夹心便流淌出来。我不禁一笑：“慢点儿，可别烫着舌头。”饼入口间，青稞面香夹裹着温和的粗朴甜意，在齿舌中辗转缠绵——这不正像从大地腹中渗融出来的淳朴风骨么？

郎木寺的红墙出现在正午时分。金顶刺破稀薄云层时，山道上忽然滚落数只红嘴山鸦，绛紫的翅羽扫过经幡，空气里顿时飘满陈年朱砂与藏香的气息。白龙江将小镇剖成两半，左岸甘肃的飞檐与右岸四川的经幢在江面倒影里相拥。转经廊的铜铃突然集体震颤，惊飞了檐角打盹的岩鸽。我们跟着朝圣者的绛红僧袍转过某个拐角，猝然撞见天葬台经幡林立的剪影。梦迪的掌心突然沁出冷汗，却仍固执地牵我走近那盘旋着秃鹫的山坡。风送来酥油灯与死亡共舞的气息，她俯身拾起块带孔洞的鹰骨：“你看，时间蛀空了血肉，却把风的形状留给了骨骼。”

寺院院门两旁的经筒被时间摩挲成浅淡旧黄，可筒身上的经文却似乎更加沉静厚重。那些被无数手掌转过千遍万遍的经筒，早已浸透了人间无数的祈祷与执念，仿佛一个沉甸甸的寓言——我们在尘世中转动着欲望的经筒，竟忘了经书本身也许早已洞穿我们心中的执念，反而如晨露般宁静透彻地停在原地。

庙殿内酥油灯火苗轻轻摇晃，明灭出橙黄色光线，与幽深处佛像隐约的面容一同浮现在一片迷蒙微光里。我们屏息瞻仰，金身塑像宁静而高远，神容在暗影中模糊，又似在无言的凝注中分外清晰。一位绛红色袈裟的老喇嘛正持经卷默默诵念。静寂片刻后，他略抬眼望我们，目光平静似湖水般沉静无声——既非迎也非拒，没有波澜，倒如高原湖泊不流不滞的澄澈，反令我们心头微震，仿佛被穿透。

“大师，人皆有痛苦迷惘，请问何解呢？”我终于轻启唇舌。喇嘛浅笑作答：“诸法无我，烦恼亦空。心住执着，方是囚笼。”话音在幽暗殿堂里荡开，沉落无声。

转经廊的阴影里坐着一位老僧，他手中磨损的念珠正在剥落第一百零八遍轮回。梦迪突然加快步伐，枣木经筒在她掌心飞旋，铜铃铛的震颤惊醒了梁柱间沉睡的尘埃。那些悬浮的光粒中，我望见她在梅里雪山前磕长头的剪影。

转身出门，偶有几片残卷经纸随风旋起飘舞，偶然一片拂过面颊，如清凉点水，心头顿然有些松驰微明。我恍然领悟：所谓信仰，并非一劳永逸地占有神佛的允诺，也许更像是这风里流转的经卷碎片——不粘不滞，以轻盈姿态拂过人间之堤。我们终其一生奔逐的护持，或许反成一道自我设限的牢笼。

离开郎木寺，高原上的下午阳光尚慷慨倾泻着温煦光辉。四点钟的光景里，我们的车沿山路盘旋而上，终于抵达了传说中的扎尕那。山坳在眼前倏然开阔，四面皆山，环抱紧簇着一片错落有致的灰黑色藏式屋宇，恍如群山亲手珍藏的一只宝匣安卧于大地胸膛。

车拐过第十二道发卡弯时，扎尕那群山突然从云层中显形。赭红色岩壁被斜阳劈成两半，上半截鎏着金箔般的夕照，下半截浸在靛蓝的阴影里，宛如上古神祇遗落在人间的青铜酒樽。山风裹挟着冰草籽扑进车窗，在我们交握的指缝间凝成细小的琥珀。

站在观景台前，我竟霎时间怔住了灵魂般痴痴屏住了呼吸。苍苍茫茫的云雾自深邃的山谷中蒸腾弥漫翻涌，如神界倾泻而下的乳白色瀑布。它们缠绵而升，在峰峦间盘绕回旋，时而将墨色的山体深深吞没，时而又忽然让出一块罅隙，露出灰黛山石赤裸而坚忍的骨相。云雾奔流翻涌着，正如无数细碎的云母碎片在熔炉里沸腾熔融。李煜写林花“拂了一身还满”，眼前的云雾却更是活水一般生生不息、聚散盈缺永无止期。这永恒的奔涌缠绕，何尝不是时间与空间自身在洪荒中的无声流转之象？

置身这无休变幻的云海，只觉我们两粒微尘早被吞入亘古苍茫。天与地原本的硬朗界限早已温柔溃散于云雾无形里，连自己身体的轮廓也沉没于氤氲之中，恍若重归母腹的混沌与安详。“看哪，云雾围裹中只有我们两个。”梦迪轻轻握着我的手。是啊，此刻雾海汹涌深处仿佛唯剩彼此的体温可感可触。人间痴心竟在此刻融成雾中的光点，闪烁于宇宙无边无际的广袤内里，虽微渺却自有笃定温度，将渺小情爱铸成天地玄黄中的一粒恒星，永远悬停于心扉上方的天空。

暮色渐降时，雨丝毫无征兆地飘坠垂落下来，轻柔而连绵。回到窗子敞开的藏式小楼房间，窗框便成了一幅天然画布，静静展示着外边缠绵而悠远的朦胧落雨图卷，似乎整个空间也渐渐吸饱了水的润气，沉静起来。

我们并肩静默临窗看雨。清冷冷的雨点声敲着牦牛皮屋顶，一声声笃实地响在耳畔，又绵绵然钻进心底某个角落，竟荡出似有若无的回音。檐下的雨水渐次连成一条晶亮的流线，直坠地面，叩在青石板上溅起了细小的水花，仿佛是在大地的纸页上书下的点点湿润而灵动的标点符号，勾勒出夜晚的幽韵节奏。

窗外雨帘垂落，山影尽没于灰蓝水色，小楼独独立在水墨之中，四围茫茫一片寥廓而潮湿的寂静。屋内只余壁炉中牦牛粪饼灼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身旁梦迪宁静的吐纳呼吸——生命的声音在无垠的静夜中如此清晰而温柔。

在这片隔绝时空的雨界里，柳宗元那句“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蓦然跳入思绪之中。转念再思不禁莞尔，这方净土的珍贵价值正在于其远离俗名的澄澈。人世所谓名士鸿儒，熙攘奔走之间，有时却恰恰忘了一句要紧的话，就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境界，本无关他人目光的注记。此心若能时时听得如窗外雨滴般澄澈清晰的低语，又何必在乎浊世喧嚣的目光？

雨声沥沥未休。山峦消隐于濛濛细雨深处，天地被雨色融成一幅不断洇染的水墨。雨滴执着坠下，敲奏着不知停歇的歌谣，时间仿佛在此悄然凝滞、驻足不再前行。

静坐久了，竟不自觉开始细数对方呼吸的深浅起伏，仿佛是在用耳听察着另一颗心脉的律动节奏。在这片与尘世隔绝的温柔宁静之夜里，唯有此音悠远而明晰——似细水涓滴缓流穿入心田的岩隙，将浮华嘈杂都洗刷殆尽。雨夜如水之湄，将我们浮起，远离尘念凡音；原来爱的确凿证据并非喧天张扬的宣告，而正是这般宁静无言里听雨与倾听呼吸的和鸣，在岁月的长河中不断积累沉淀，终化为两颗心之间最深处的懂得与信赖。

夜深雨渐歇时，我的目光仍不舍地停留在窗外远处层叠的山脊上。那连绵的剪影沉默着承接满天星辉，如远古巨大的神只侧卧于大地之上——它们是时间与空间所雕刻出的永恒史诗的见证者，又仿佛是宇宙无尽浩荡的回响在人间的余韵化身。

生命原只是流光掠影。而所谓意义，大概终归藏在那微小温暖细节所织就的星辰图里——它无法照亮整个宇宙的黑暗，却足以让我们认清彼此的轮廓，踏踏实实地牵了手，沿着自己灵魂的版图，走向属于自己的那座圣山。

这一天，我们走进花湖晨雾秘境：在若尔盖花湖的晨光中，水面倒映着两人二十年的情感年轮。我们在郎木寺聆听经幡絮语：郎木寺的飞檐下，转经筒转动时带起的光尘里藏着三十七次四季轮回，斑驳壁画上的绿度母见证着他们的前世今生，酥油灯焰中跳动着永不褪色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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