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ᶻ³¹ 相思千里 增刊 进毕棚沟

咕呱鱼的哥哥

2025.10.02

心书·美篇书第五部《相思千里》 增刊三十一

纵明月相思千里隔。梦咫尺，勤书尺；梦咫尺，勤书尺。

进毕棚沟



昨晚我们住在理县，今晨，我们在古尔沟醒来。

今天，我们首先会走进毕棚沟，然后去马尔康，去阅读碉楼与星砂的叙事诗。

晨雾还在杂谷脑河面绣白莲，我们已驶离古尔沟，投入理县的怀抱，再又进入毕棚沟。车载电台飘出羌笛《云上》，金属簧片震颤的频率惊醒了碉楼群。后视镜里，那些石英岩垒筑的史书正缓缓合页，将昨夜温泉絮语封存为某段待考的边城志。

晨光初透东谷雪山时，毕棚沟的雾还如半融的乳脂浮游于湖面。白桦林梢悬垂的露珠，将朝霞揉成千百粒滚动的丹砂，空气像浸在澄澈的溪水中淘洗过一般，清寒中裹着甘冽甜香。我和梦迪沿着翡翠湖泊行走时，水面铺展的不是倒影，是神的调色盘倾入人间——湖底的碧绿苔原、金红秋树与云杉青影交织沉浮，随涟漪细密皱起又展开，恍若展开千年未损的唐卡长卷。

毕棚沟的秋色是打翻的珐琅彩窑。上午的阳光穿透冷杉林，将栈道切成金箔与翡翠的拼图。我们沿钙华滩逆流而上，水的肋骨在碧玉台地上雕刻年轮。

阳光穿透薄雾落在梦迪侧脸时，那光芒竟似有质地，温婉如新弹棉花裹住她的轮廓。栈道上她停步，忽然指向湖上某处：“看！山峦浸入水中的影子，被飞过的水鸟衔碎了！”但见湖心波纹荡漾中蓝天雪峰的投影骤碎成万点银鳞，须臾又聚拢还原。我恍悟这粼粼水镜不正是天地最精密的离合之书？那光影的聚散正如世人情缘起落，分是幻象，合是恒常。

龙王瀑前，水雾将我们浇铸成水晶人偶。远看海拔3800米的燕子岩窝，有幽蓝冰川悬在危崖，像被谁遗忘在时间褶皱里的止咳糖浆。我和高个、不二、安吾分享巧克力冰激淋时，岩羊群正掠过雪线，蹄印盛开成莲花生大师的手印。

三小时行走如入大幻境。磐羊湖的绿松石色水面如凝固的绸缎，其上倒映的雪峰如雪白冠冕轻轻摇晃；原始森林幽深处，几株枯木浸在水中，银白雪顶倒影恰恰镶嵌在朽烂树洞形成的画框中——自然之神最精湛的构图，以死亡与永恒，荒寂与圣洁在寂静中彼此叩问，相映成辉。

下山路上，某株千年圆柏拦住去路。树瘤构成的面孔似笑非笑，年轮里嵌着明朝戍卒的箭镞。我耳贴树干，告诉梦迪：“听见了吗？松针在翻译风的莫尔斯电码。”

午后我们走上蓉昌高速，来到梭磨河畔的马尔康，这里日头已铺开金色丝绒。卓克基土司官寨石楼突兀矗立在沃日河与纳足沟交汇之巅，在阳光中流淌着赭红色的肃穆光辉。巨卵石砌就的厚墙下，层层梯田如神人刻下的等高线，黄绿交错的青稞残茬诉说着刚谢幕的丰收之舞。在这嘉绒藏人的中心腹地，高原农耕文明与权力神话早已盘根错节不分彼此。

踏进经堂阴凉内室时，酥油灯跳动的焰心将壁画里千佛的面容映得飘忽游移。彩绘木梁已褪成沉着的靛蓝，昔日土司宝座空空荡荡，却仿佛仍有历代土司威严的低语，在森冷的石壁间回荡。梦迪轻触廊柱缝隙间探出的青苗：“权力坍塌，草木自生。”墙缝中挣扎而生的嫩叶，在斜射光尘间映出淡金色脉络，竟比满墙神佛更显庄严。

卓克基土司官寨的黄昏是液态的琥珀。汉式飞檐与藏式碉楼在暮色中媾和，将西姆拉会议的电报残片与土司女儿的银佩熔于一炉。

藏书阁的檀香中，尘埃在丁达尔光里跳金刚舞。我看着《大藏经》残卷，泛黄贝叶竟夹着1952年的俄文情书。我和梦迪倚窗拼读斯拉夫字母时，梭磨河将晚霞折射入室，西里尔文与藏文经文在虹光中水乳交融，如同我们不同基因在某个碱基对上握手言和。窗外无人机掠过经幡，螺旋桨气流将古今情话织成云锦。

当我步过卓克基土司官寨沉暗幽深的长廊，触手所及的琉璃瓦早已敛去了旧时的光芒，宛如消声的寒刃。那昔日的金顶，曾经映照过多少土司府里冷兵器的幽光，又于1935年的某个夏日，默然凝视了身着灰布军衣的人影登上它厚重木梯的每一步攀登——他们踏破了旧山河的金顶，将红星重新挂入了经幡飘荡的天空之下。

红军来时，马尔康一域正值苦寒。雪山凝固千年寒冽，如同命运不可理喻的阻隔。那山势陡然攀升，恍若冰棱刺穿战士们薄薄的单衣，更直贯胸腹！在冰风呼啸撕碎意志的关口，竟真有血肉之躯迎难而上。他们踏过无垠的雪原，身影化入苍莽的素白之中，只有一步一个的脚印是刺向困境的宣言，唯有执意前行的心念可抗衡这亘古的冰川。待行至山顶，仿佛伸手可托举云层，目光却永远追逐着更遥远的东方——苍鹰掠过冰原时衔起红旗之影，便是他们无声的信念所化。

在纪念馆柔和的灯火下，静静陈列着一双旧布鞋，鞋底磨得细薄如纸。遥想当年夜行深山，荆棘撕咬步履，山石啮咬残履，它却是万仞难途的舟楫。一只磨损却未开裂的口袋，也安静地守在玻璃后方——它曾揣过战士怀中仅有的炒面，也捂过与牺牲同志诀别的信笺，纸页早已发脆，字迹仍执着记录着穿山风雪、生死瞬间——无数细弱的心跳汇成了洪流，竟真的冲刷出一条生路来。

走出纪念馆，但见高原夕阳为青稞穗涂染着金辉。那土司官寨的琉璃顶肃穆无声，雪山仍挺立千年冷眼。然经幡每一次飘摇，都似传递着那些粗糙草鞋底下、雪山寒冰面上流淌过的不灭热度。山河已换了清平岁月，那红星却早在我胸中点燃了不熄的火焰，灼灼燃烧着前路微光。

我恍觉今日脚下坦途，全是昔日草鞋踩出的回响。此时，梭磨河正将晚霞搓成长明灯，西索民居的卵石墙忽明忽暗，宛如格萨尔王遗落的甲片。

前往松岗碉楼，车子沿梭磨河疾驰，秋色在两岸进行着狂欢。彩林将倒影投入激流，瞬间被揉成印象派油画。我跟梓恒说起河流的悖论：“看似奔向大海，实则在原地螺旋上升。”

马尔康的秋阳正在锻造松岗碉群。七座八角石塔如青铜剑戟刺破云霭，将明代戍卒的乡愁铸进石英岩的骨髓。我数着碉楼枪眼漏下的光斑，仿佛触到了时空错位的骨缝。风穿过射孔的刹那，整座碉楼化作巨大的埙，吹奏着冷兵器时代的乡谣。

向晚时分，松岗碉群下，当夕阳将碉楼染成熔金之烛时，天穹忽然呈现神启般的颜色——紫红晚霞如打翻的琼浆恣意泼洒，而碉楼挺拔如刺向穹顶的黑色巨针。梦迪仰望这由先民骨血砌筑的传奇建筑，竟说出令我心魄撼动之语：“这不是碉楼，是人对着苍天立起的问号。”当山风裹挟松针穿膛而过，那些情话突然在岩壁上复活，与梭磨河的涛声押着同一韵脚。

后视镜里，马尔康正缩成玛尼堆上的白石。我看着车窗外玛尼堆，六字真言在阳光下泛起石油光泽。我想起甘堡藏寨那台智能织机——传统与未来经纬交织时，所有的旅途都不过是光阴长河里，用爱意编织的救生筏。

前往昌德的盘山路正举行色彩暴动。枫树将余晖酿成红酒泼向悬崖，我们的车在绛色洪流中逆溯而上。导航提示连续弯道，却见山鹰在挡风玻璃上投下楔形文字，预言前方有爱情与风暴共生的隘口。

羊茸哈德的夜从山脊倾泻，将我们浸入松脂色的静默。玻璃屋悬在冷杉林间，银河碎钻透过穹顶坠入温泉。

天光燃尽时抵黑水，暮色中蜿蜒远去的路，像缀满尘埃的素缎被晚风卷折飘荡。入夜后推开窗，高原星空赫然压顶。银河倾泻如霜雪覆盖群山，那清辉流过每一片坡地的青稞茬口，照亮枯草中未及捡拾的谷粒碎屑。

对着无垠星空，我想着我们这一天的经历，那毕棚沟的湖水不过是一滴悬浮的星芒，土司官寨的经堂不过盛装了百年不散的烟尘，而松岗的古碉如镇住时光之河的神针，使所有关于权力、爱情、信仰与劳作的叩问在时空交点上震荡不息。

夜气沁凉入骨，所有的思考尘埃落定：神迹不需远寻，只在人类于寒冷土地上挺直的脊背间；爱不必标榜永恒，只需在劳顿旅程相握的手心流转不息；而信仰——当亲眼目睹凡人以世代耕耘让荒寒高原长出青稞、垒起石碂之时，看到红军长征留下的不朽丰碑时，才懂得最伟大的虔诚便是此般扎根于尘土的生存意志，比任何寺庙金顶更贴近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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