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ᶻ³⁰ 相思千里 增刊 四姑娘山

咕呱鱼的哥哥

2025.10.01

心书·美篇书第五部《相思千里》 增刊三十

纵明月相思千里隔。梦咫尺，勤书尺；梦咫尺，勤书尺。

四姑娘山



十五年前我和高个、不二曾就有一个计划，就是要去看看莲宝叶则、扎尕那和九寨沟，今年终于成行。

九月末一日，昆明尚余暑气，成都却已微含秋意了。我和梦迪下了飞机，一路驱车向都江堰奔去。

当十月清亮的晨辉悄然覆上日历，我知道该与苍茫高原重逢盟誓了。几年前的脚步曾印染于甘孜的草甸雪谷，最远的马尔康、色达、小金也留下过匆匆履痕；此番我与梦迪同行，要探访理县、马尔康、阿坝、若尔盖、迭部、九寨沟一线未知的梦境。旅程虽未真正启步，心海却早已翻卷着期待与想象的浪花，胸中似有激流翻腾冲撞四野，只为这片土地太像我们失散久矣却未曾相忘的前世家园！

此去川西所携不独行囊，还有心灵里早已埋下的一个秘密。如同杜甫仰望那“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的星辰长河，在浩渺星河下，我渴求寻获一种澄明的归宿。理县的群山间，我想我能望见层层叠叠的云雾似青衫舒展，山巅之上，冰雪长年为冠，像是时间凝固成了神圣的证言。沿着毕棚沟幽深峡谷行去，冰川融水奔流激越，仿佛从时空的源处涌来，那晶莹水珠该是天地间最纯净的魂魄吧？四姑娘山则在云雾缭绕后端庄高踞，银装素裹，风姿绰约，像传说中的女神傲立守望，沉默间看尽几度人间寒来暑往。雪山，莫非是大地举起无瑕的魂魄，向人间投以永世凝望？

阿坝、红原、若尔盖草原浩荡无边，连绵起伏铺展如青翠诗行蜿蜒向天边。红原与若尔盖，仿佛两匹辽阔温润的绿色绸缎，铺在大地最宽阔的怀抱里。我想我能看见秋草微黄斑驳，又似古老经文浮刻，每一株草尖都盛着季节流转的神圣回响。我们策马缓行时，马蹄每一下轻叩都撞散草籽，也撞醒高原沉睡着却又饱胀的生命，恍若《长恨歌》里所说“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昼夜轮回间，竟似要在我胸中停驻片刻永恒。而当黄昏降临，霞光流泻在无垠草海上，花湖的湖水便成为天上落地的蓝调天鹅绒。湖水深处似乎蕴着万顷温柔，水鸟轻歌慢吟掠过水面，翅膀尖撩动了整个天空也撩动了我的心弦。五想立于草原中央，仰天向云，无声呼唤——请借我一道阳光，一缕朗月，照亮我渺小身影立于茫茫天地间！

我将至卓克基土司官寨，抚摩那石墙如抚过了历史的册页，沉重无言却浸染血迹汗水。而松岗碉楼沉默而立，挺立如山，守护着数百年风霜云烟，那些巨石垒砌的不仅仅是建筑，竟是一整个民族千年凝结的脊骨与尊严。我想我能看见黄昏中的松潘古城披挂着金橙色霞光，青苔蔓延的石块仿佛吸入了千年光阴的重量，砖瓦间恍然传出铁马金戈，旌旗卷动，市声喧哗与商旅踏过的足音。我想我能看见桃坪羌寨那些过往的幻梦……一切都在历史长河深处响起回音，仿佛被岁月磨钝的古铜钟声，撞击出沉重而悠远的心悸。

离开如世外的扎尕那后，我将前往红军桥，我知道，求吉红军桥上那木板的浅褐色裂痕犹在无声诉说着峥嵘往昔。英雄行过的足音穿透时光长廊踏响，似乎每一声都踏在心房之上。我想在夜幕垂落时，围坐在牛粪燃起的篝火旁，火焰舞动摇曳，灼热舔舐低垂的夜空。火光映照里，我想我能看见无数年轻红军战士目光灼灼如星芒闪耀。篝火的光焰点燃他们心中的星河征途，也灼热我胸中的敬畏激荡——无数颗星辰终汇成壮阔的星空，在无数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照亮历史的漫漫征途。

我想我能看见郎木寺的金顶在清晨曦光中折射出万缕光芒，能听见川主寺殿角悬挂着的风铎不时送出清灵声响，召唤着信众，也可以去斯古拉寺、大录寺轻拂心中的蒙尘。神佛巍然，烟火弥漫如轻纱缭绕在经幡飘动的半空。是的，在众生的仰望里，佛的慈悲如同温泉水，静静流淌着，不断慰藉着虔诚的朝圣心念。神佛巍然，也照见了我们在红尘中跋涉的渺小足迹。

我们将在返程前一天抵达九寨沟，我想我能看见翠海彩池摇曳着千万层明净的澄澈，碧水如玉凝翠，彩池流光炫目，恍如仙境飘落人间。我想我能看见李白“碧溪流水暮潺潺”的境界全然铺展眼底。我能看见水流激荡奔涌，仿佛神在人间泼墨挥毫，让一道道蓝的、翠的、玉的彩练飞扬飘落凡尘。我想看见阳光穿过澄澈水面直照水底，无数古木安卧于此，静静凝成千万年的时光琥珀，在水的流动中凝固着一个晶莹奇绝的梦。

我曾经和高个、不二邀约，去停驻在莲宝叶则的神山前。那里山石雄奇，姿态狰狞指向天空，像是远古洪荒的遗孑。我想去那里拾起一粒暗色的砾石，在那冰霜磨砺的痕迹里，探秘大地记忆密码雕镂着的亿万年的寒暑轮回。离开莲宝叶则后，我将来到黄河边。

我想我能看见夕阳迟迟，倾尽余晖铺满黄河九曲第一湾。柔和的斜照下蜿蜒长河波光粼粼，如一条金龙盘旋而去，无声息地流向苍穹尽头。黄昏沉沉中，天地间一派静穆，却似有磅礴声响在云外翻滚。河水亘古不变，奔腾不息，却最终融入这无尽的时空寥廓里。我想看见王维“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的境界在眼前铺开，无人处却自有天籁钟声，那是时空的长河在深沉拍打灵魂的堤岸。

中秋节前后，我希望每晚都有澄澈的月光浮动着倾泻下来，能洒在古尔沟温泉，洒在黑水的达古冰川，洒在阿坝草原黄草间，漾在若尔盖草原的牧歌深处，漫过黄河九曲第一湾温婉的水波，照在松潘古城的青瓦上，轻柔镀亮我和梦迪的身影。我想在高原的夜空，看那明月似不沾尘的清眸，温存地俯视这辽远的山河与我小小执念。

当我们有一天终能和多年前好友、家人携梦远行，行囊里装着的，不过是对光芒永恒的朴素向往：它在理县的雪辉里映照容颜，在若尔盖花湖的波光中涤洗风尘，在九寨沟水镜中回望初澄澈的容颜，更在高原万里明光里，找到自己灵魂的归宿地图。我们的此程并非仅仅去瞻仰世间壮阔风光，而是一场虔敬的认祖归宗：向每一寸被阳光与月光澄澈照亮的山水里，辨认出属于心魂的星辰坐标，那是世间所有追寻的终点皆指向的澄澈故乡。

十月的风拂过成都平原，稻浪翻涌成一片金色的海洋，空气里飘散着谷粒与新刈稻草的清香。我们立于都江堰鱼嘴分水堤上，看岷江水被一道石堤劈开——外江浩荡奔流，如狂放不羁的墨迹；内江驯服温顺，如一条碧玉带子蜿蜒流向成都平原的腹地。江水在此分离，又在更远处滋养同一片土地。李冰父子二千三百年前的智慧在粼粼波光中闪耀，“道法自然”四字，凝结着蜀地由洪荒变天府的全部奥秘。

岷江曾是悬在成都平原头顶的利剑。李白曾悲叹“人或成鱼鳖”，描绘古蜀饱受水患之苦的惨状。战国末期，秦国的铁腕与智慧在此交汇。商鞅变法废井田、立郡县，秦国强大的社会组织能力，使都江堰这一宏大工程终能实现。玉垒山被凿开宝瓶口时，火焚岩石的烟气想必蔽日遮天；竹笼装卵石沉江为堰，糯米汤拌土固堤的古老智慧，至今仍在江底静默诉说。从此，成都平原“水旱从人，沃野千里”，天府之国的血脉自此畅通。

高个和不二先生早在这里等候，相见亦只是含笑点头，并无许多俗礼。于是我们便沿江而行，踏着青石板路，看那岷江之水从千古水利工程中分流而出，湍急处白沫飞溅，平缓处则如镜面一般，倒映着两岸灯火与人影。水声哗哗，仿佛自李冰父子开凿以来，便如此唱着不曾停歇的歌。

我们站在安澜索桥之上，看脚下流水奔涌，恍惚间竟觉得桥在移动，而水却静止了。

我们指点着远处的分水鱼嘴、飞沙堰，讲述着千年前的智慧如何驯服了这奔腾的江水，使沃野千里，永无水患。我听着，却想着人生在世，亦需如此的智慧与坚持，方能将激荡的情感疏导为绵长的温柔。

薄暮时分，细雨如千万根游丝悄落下来，灌县古城的青石板上泛着湿漉漉的光亮。雨滴敲在伞上，如散乱滚过的铜钱声，街畔人家纸窗上已透出暖暖的灯火。油伞之下，我和梦迪同握着一个伞柄，在暮色如绸飘垂之中缓步踯躅于古城巷道。路两旁的老茶馆，透出一阵阵茶叶煮沸后沁入心脾的芬芳。沿街望去，雕花的窗棂与褪色的楹联，诉说着水流之外另一个世界的旧梦，那是人心垒起的不朽城邦——而岷江在不远处轰然奔流不息。

古老渠水此刻静流，在微蒙雨雾中轻轻舔舐驳岸，映着昏黄灯笼光影，闪动如无数碎金。都江堰鱼嘴分水处，驯服狂澜，恩泽天府平原。这里早已成为天府水网的命脉，“渠流清浅润田家，稻浪千里金针般密密实实”的景象一直延展至今。

夜色渐深，我们寻了一处古城的茶馆坐下。桂花香气不知从何处飘来，混合着茶香，竟酿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芬芳。我与老友们聊着往事，笑声时而响起，融入江水声中，我们的面容在灯笼照映下显得柔和，岁月的痕迹虽已爬上眼角，但此刻却皆如少年般明朗。

人生聚散如流水，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大抵也如都江堰的水，不必终日相守，但只要心中有那一脉活水，便永不干涸。

夜深起身离去时，回首再看一眼夜色中的都江堰。灯火依旧，水声长流，而我们只是这长流中的一点倒影，瞬间便要被带往远方。然而倒影虽逝，水却长存，如此想来，倒也并不觉得惋惜了。

今天中午，车抵四姑娘山长坪沟。山寒已悄悄逼近，草木渐染上秋意的金黄，空气清冽寒甜。我们向着掩映在林木之中的藏地寺庙行去。踏入斑驳门庭的刹那，时光倏忽回转，檀香气息混着酥油清馨氤氲飘散。

古寺幽静，经轮悬置一旁。梦迪轻轻推动转经筒，铜环旋转，其声幽远浑厚，仿佛千年不息的心跳传遍回响于幽邃长廊之间。经轮的每一次转动，都裹挟去人世间的浮名与愁虑，将凡尘俗虑卷入更深邃的渊薮中。肃立于寺中仰望幺妹峰峰尖，洁白皑皑映衬蓝空。风云舒卷如同神女面纱起落，隐约而神秘。山灵苍苍茫茫，时间仿佛静滞在这一方空间里，肃穆无言，横亘古今。

彼时寺内，一位年轻喇嘛跏趺而坐，闭目安然。片刻后，他以低沉柔缓的语调启言道：“山亘古不移，云却飘忽不定；雪终将融化，但山谷的深邃却历尽沧桑而愈见沉着。”他的目光如月映照水面清辉：“就像我们供奉的诸佛菩萨，不必日日悬想着抵达西天的功德圆满，只需体悟着此刻的虔诚，即为真谛。”言罢微顿，眼神澄澈如雪峰顶的蓝：“你与那姑娘的眼神，其实已有几分这般深意。”

当四座雪峰突然撞入视野时，呼吸瞬间停滞——四姑娘山矗立于苍穹之下，峰顶积雪在秋阳中泛着圣洁银光，如同四位披着素纱的神女。“斯古拉”，藏人口中的“保驾山神”，此刻正以亘古的静默守护着川西大地。

四姑娘山，是神性坐标系上的爱情函数。这座被藏民奉为“东方圣山”的冰晶矩阵，将是我们丈量信仰与爱情的原始标尺。传说中四位姑娘为护佑大熊猫化石成峰，恰如我们将以双足为笔，在长坪沟的唐柏古道上书写属于凡人的史诗。

在幺妹峰，高个和我都拍到了雪山顶的形似龙凤的云雾，这让我想起柏拉图洞穴寓言——或许雪峰反射的并非阳光，而是认知边界外的终极真实。

下午，我们驶入理小路，飞车疾驰过高原凝冻的土地。窗外天空云朵如沸，风似银针刺透车窗缝隙。天地莽莽苍苍，冰霜凝结于道旁草木梢尖，车轮偶尔碾过薄脆的薄冰，清脆声响敲碎了这方寂静世界的屏息。梦迪忽然轻声喟叹：“山川亘古伫立，人的情思却不过倏忽过隙……”

山路蜿蜒，关于四姑娘的神话在脑海中渐次苏醒：很久以前，魔王麻尔多拉肆虐日隆镇，护寨人阿郎巴依战死后化为巴朗山。四个女儿继承父志，大姐、二姐、三姐相继化作三座雪峰压住魔王，而最美的四姑娘最终化为最为巍峨的雪峰，镇住魔王胸膛，换得赞拉河谷永世安宁。车过巴朗山口，风马旗猎猎飞舞，恍惚间似见羌民匍匐痛哭，目送四位姑娘化为雪山的那一刻——牺牲与守护的精神，已随神话沁入这片土地的血脉。

理小路上每一道转弯都是崭新的画卷。山间梯田如鳞片般镶嵌在陡坡上，羌寨石屋散落其间，白石闪烁如神的眼眸。远处雪峰下，杂谷脑河如银练缠绕山间。忽见一座山峰形似仰卧巨人，那是禹王山，传说大禹治水疲惫倒卧，化为此山。此去不远便是石纽山，汶川、理县、北川三地皆称禹乡，悬崖上“石纽”二字如斗大，山巅曾有禹王庙飞檐挑月。羌歌自深谷飘来，悠远如上古的回响。

我们抵达古尔沟温泉酒店时，天幕已垂落。汤池上方冰瀑悬凝倒垂，水汽氤氲缭绕，汤池中温泉水则欢热蒸腾。透过蒸腾上升的水汽朝外望去——墨色山峰兀然耸立，轮廓坚毅冷峻，与池中缭绕氤氲形成奇妙的默契呼应。

当水波摇漾中散碎的月光终于再次完整相合时，我知道我们也已融合成岷江雪水凝结的水脉一部分，汇入那永恒向前的河流中。都江堰的流水智慧、四姑娘山雪峰的神性与古尔沟温泉的交融体温，共同沉淀成我们心路上不朽的印痕——以片刻的微光相遇，照亮了永恒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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