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ᶻ²⁷ 相思千里 增刊 建水古城

咕呱鱼的哥哥

2025.08.10

心书·美篇书第五部《相思千里》 增刊二十七

纵明月相思千里隔。梦咫尺，勤书尺；梦咫尺，勤书尺。

建水古城



上 建水文庙

今天是8月8日，时值三五圆月，再到建水。

傍晚踏上的南行之路，动车碾过红土高原的褶皱，窗外山势渐柔，稻田铺展成青黄交错的织锦。当“雄镇东南”四个磅礴大字撞入眼帘时，建水古城到了。

朝阳楼巍峨的轮廓刺破天幕，檐角铜铃在风中摇曳，六百三十六年风霜未曾削去它的筋骨，倒淬炼出一身沧桑庄严。仰首望去，飞檐如鲲鹏展翼，三重歇山顶托举着南疆的苍穹，四十八根巨柱静默支撑着时光的重量，恰如《州志》所载：“干霄插天，下瞰城市，烟火万家，风光无际”。

夕阳熔金时分，我登上朝阳楼。明代大钟悬于梁间，重逾三千四百斤，指尖轻叩便漾起沉浑余响，似有戍边将士的乡愁在声波里荡漾，恍然听见古琴曲《关山月》的旋律，当年惠历土城的守军，是否也在此处望月思归？凭栏远眺，万家炊烟浮起，晚霞为鳞次栉比的青瓦镀上金边。檐下紫燕归巢，呢喃声里，清代诗人孔祥庚的词句自然浮上心头：“旭日总将楼抹红，还来春燕嫁东风”。燕群翩跹如流动的墨点，在朱甍碧瓦间书写着生生不息的诗行。

暮色四合时，临安路骤然鲜活。石板路被月光洗得发亮，两侧店铺次第点亮灯笼。百年理发店内老师傅的剃刀在皮带上打磨，寒光闪过处，仿佛能削落旧日时光；酒肆里传来彝家祝酒歌的酣畅，茶案上紫陶壶嘴正逸出普洱的陈韵。诗人于坚笔下“飞阁流丹、钩心斗角、酒旌食馆、朱门闾巷”的市井画卷，此刻在月光中徐徐舒展。

朱家花园门外，圆月高悬，枝叶间透着月影。我曾在此驻足流连。

建水初名“惠历”，古彝语中“大海”之意。唐元和年间，南诏铁蹄踏过滇南红土，在此夯筑土城。元人设宣慰司统辖三迤，此地遂成锁钥。然真正铸就其魂的，是明洪武二十年的烈焰——砖窑青烟蔽日，土城蜕变为“周回六里三、高三丈五尺”的砖石巨兽。四座城门雄峙，迎晖门尤显巍峨。而今硝烟散尽，唯余朝阳楼沐雨临风，三重飞檐刺破云天，恰似一句未随战火焚尽的古诗：“栋宇薄云霄雄踞南疆八百里，气势壮河岳，堪称滇府第一楼。”

文脉在此疯长。元代庙学如星火初燃，至清代已成燎原之势，崇正、焕文、崇文、曲江四大书院弦歌不绝。科举放榜时，“临安”二字竟占云南中举者半壁江山，“临半榜”的惊呼随驿马飞传九州。朱家花园的粉墙黛瓦间，仍可闻见当年墨香，文庙泮池映着杏坛飞檐，114亩建筑群仅次于曲阜孔庙，滇南士子在此俯仰天地，将“文献名邦”的匾额擦得锃亮。

西门大板井的晨光里，水桶撞击井沿的钝响敲醒古城。清远门茶肆中紫陶壶吞吐陈年普洱，壶身阴刻阳填的梅兰竹菊，在茶烟中浮出丹青魂魄。

双龙桥畔晨昏醉人，泸江与塌冲河交汇处，十七孔石桥如长虹饮涧。桥上三层阁楼翼然，飞檐勾连起乾隆年间的月光与今日流霞。

此时，暮色漫过朝阳楼，三重檐轮廓熔于金红余烬。城下小桂湖畔已点亮宫灯，玻璃幕墙倒映着福东寺的唐风鸱吻。朱家花园的玉兰树又飘落一瓣白花，恰似某个书生遗落的宣纸残片。建水如茶马古道上一饼发酵中的老茶，在时间潮汐里舒展身躯。

古城何曾死去？它只是以青砖为纸，以岁月为墨，在每一道斑驳裂痕里续写永恒。临安城头月如水，曾照古人照今人。

我们夜宿树德堂小院，下半夜骤雨忽至。雨点敲打瓦当，如千指轮拂过焦尾琴，催生满院清商。檐溜垂珠，在石阶上溅起朵朵水花。推窗见东楼剪影沐于月华，恍然彻悟“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苍茫。建水文脉恰似这檐下雨帘，从未断绝：元代文庙的杏坛弦歌、学政考棚内秀才笔底的墨香、紫陶坯体上刻填的诗句，皆在时光里汇成文明的长河。

晨光未破，建水古城在薄雾中如半醒的睡莲。青石板沁着夜露，倒映着黛色檐角与一线微明天光。街角豆腐坊的柴门“吱扭”推开，蒸腾白汽裹挟着焦香漫卷长街，恰似范成大笔下“绿遍山原白满川”的烟雨，在人间烟火里显形。檐下麻雀惊起，翅尖扫落瓦间宿尘，一粒尘埃在晨光中旋舞，折射出六百年古城的初醒。

文庙的杏坛正浸在澄金里。七百四十年的古柏虬枝盘结，如凝固的墨痕泼向湛蓝天幕。万步廊桥下，泮池浮动着“鸢飞鱼跃”的灵光，恍见元至元二十二年始建时，第一捧土落入红壤的虔敬。大成殿内，至圣先师端坐，目光穿透缭绕的檀烟。一位青衫老者立于殿前，双手捧起《论语》，吟诵声与檐角风铎共振：“德侔天地扶民庶，道冠古今家国昌”。此刻，学海碑前的石阶上，稚童踮脚抚摸“礼门义路”的刻痕，儒学血脉在指腹与青石的触碰间悄然续接。

“明责守信，齐家治国”的誓词穿透棂星门，应和着《礼记》古训：“礼仪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

建水文庙先师殿，六百余年沧桑立于青石阶上，沉默如初。我踏阶而上，一扇巨门带着古旧铜环，竟被轻轻推开，仿佛那门扉只为有心人虚掩着，内里是一个凝固的时光之潭。

殿内高大得令人肃然，光线自高处窗棂斜射而下，如道道金柱，穿透幽暗，又映照出尘埃在光中浮动、舞蹈。殿内数根楠木大柱如巨人般撑起沉重的历史天空，仰首视之，其高渺深远，竟似要刺破穹窿，引人遁入无垠中去。高处的斗拱层层叠叠，如繁复而沉静的思绪，在暗影里彼此勾连，无声无息中托举着整个殿宇的千年重量。唯有檐角垂下的铜铃，偶尔被风拨动，几不可闻地叮咚一下，便又复归寂静，仿佛时间在此地，亦不过是掠过古木的微风，轻轻一触，然后便滑落无踪了。

殿中孔子神龛端然于深处，其前香炉空空如也，竟无半缕青烟缭绕。可就在这无香无火的空静之中，一种无言的肃穆却弥漫开来。神龛前的古柏挺立，枝叶探向天空，似在无声中伸张着灵魂的渴求。我凝视着殿内陈列的石碑，碑文已经斑驳难辨，可那些模糊的刻痕，却如经书一样静默地镌刻在光阴深处，并不需要言语的喧哗。

环顾四周，我恍惚感知到无数前人的目光——那些已然消逝的读书人、朝圣者，他们曾在此处静立、默想，虔诚地俯仰于这方圣殿之中。他们灵魂的印痕竟并未消散，反如无形的风息，在殿内盘旋着，并渗入每一寸木石。殿宇的飞檐如巨翼舒展，划破着浮云的游荡，似乎欲驮负着古老的智慧，要乘风而去。

大殿巍然，昭示着最深的道理：原来真正的教化如春风化雨，只于无声处唤醒沉睡的心田，而无需借助神坛上缭绕的烟篆——孔子并未居住在神龛里，他早已长存于每一个曾在这殿宇空寂中，被悄然唤醒并懂得低首的心灵之中。

空殿无声，才最是浩大的讲堂。无字之碑，反而刻下最深的箴言；至高的教化原不在喧嚣的神坛上，它早已渗入殿宇的每寸木石与空气，在寂静中与后来者默默相望。所谓“先师”，便是这般以永恒的沉寂，点化着无数个刹那里的顿悟。

转过书香氤氲的街巷，学政考棚的龙门森然洞开。甬道两侧号舍如蜂巢密列，木隔板上深镌的指甲痕，是明清士子悬梁刺股的具象铭文。学生们伏在狭仄案前，提笔蘸墨的刹那，宣纸上洇开的何止墨迹？分明是光绪年间生员张兆麟金榜题名时的狂喜，是落第秀才踏出仪门时衣襟沾染的泪痕。当“学政大人”朗声宣读考场纪律，梁间新燕正衔泥补巢。这生灵不解人间功名，却知衔来春泥筑就遮风挡雨的实处，恰似儒者所求：“无今日之涓滴，则无将来之汪洋”。院试搜身的衙役铜锣震响，惊飞檐角宿鸟，扑棱棱的翅影掠过“簪花礼”的红绸，将古时荣耀与今朝青春缝合成流动的史诗。

下 朱家花园

日影西斜时，朱家花园的紫藤架筛下碎金。这座滇南“大观园”以“纵三横四”布局铺展，院落套叠如连环玉玦。梅馆兰庭的雕花窗棂上，仙鹤衔芝的木刻翼然欲飞，梅兰竹菊的彩绘在光阴剥蚀下透出温润底色。绣楼栏杆处，当年朱家小姐抛下的绣球已化为传说，唯余一丛素馨花在颓垣旁寂寞盛放。穿行于蓄芳阁与宗祠间的暗廊，忽闻洞经古乐飘来，丝弦声里缠绕着家族兴衰的叹息，从清同治年间的商贾巨富，到光绪末年的没落离散，百年悲欢终沉淀为游客指尖触摸的冰凉砖石。

朱家花园的绣楼却静卧在另一重时空。含玉楼雕花窗棂滤过午阳，将光影织成满地碎金。绣架上或许还绷着未完成的《红莲映日图》，丝线游走间，不知可曾绣进“园林如画傍祠堂，桂子兰孙吐异香”的园景诗意？蓄芳阁内，梳妆镜蒙尘如雾，映不出“柳絮描眉妆镜晓，桃花映面绣楼春”的娇颜，唯余穿堂风翻阅案头《列女传》，纸页间飘落一片压成书签的玉兰瓣，干枯的脉络里仍蜿蜒着深闺年光。

水上戏台的涟漪揉碎了倒影。石栏板浮雕的二十四幅诗书画，在日光下浮凸如隐秘的偈语，而今戏台犹在，金漆牡丹仍灼人眼，风拂过池畔素馨花丛，暗香浮动处，恍见小姐们遗落的绢帕顺水流去，载着未及言说的心事漂向墙外天地。

跨过月洞门，恍若跌入时光褶皱中，这座深藏建水古城百年的庭院群落，恰似一步凝固的山水诗，檐角勾连起清光绪年间的烟雨，将滇南望族的兴衰史泼墨成四重堂宇，四十二方天井的绝唱。花园月洞浮起微光，“循规蹈矩”与“谨言慎行”的石刻门额在昏暗中如一双洞悉世情的眼。这八个字曾是高悬闺阁的明镜，亦是勒进才子笔管的金绳。

高低错落的马头墙切割着滇南的云霞，214间屋舍在纵四横三的棋盘上铺展，穿行于雕花月门与复廊之间，步步见景的匠心让人恍惚。六耳房与三间厅暗合阴阳，青石地纹里藏着北斗七星，连檐角蹲兽的瞳孔都映着旧时匠人们的痴念。最妙是移步换景的天井群落，春兰承朝露，秋桂落斜阳，每个转角都有光影在宣纸上洇开不同的时光韵律。花厅的紫檀透雕鹊替犹带檀香，驻足宗祠前的镂空石栏，似乎能听见百年前朱氏兄弟与滇越铁路富商往来的低语。我的眼前浮现着电影的镜头。

朱家花园那些雕栏画栋不仅是记忆的狂欢，更是将儒家理序化入砖木的密码，在照壁飞檐间构筑起森严的家规纪纲。如今，游廊深处还飘来普洱茶香，闺阁轩窗透出暖暖的光。当现代旅人的步履叩响青石板，沉睡的深宅大院在咖啡香气中苏醒，这座边陲大观园终究未被时光封存，它以另一种生命形态，在茶马古道的风尘里续写着开放包容的滇南叙事。

香阁遗韵空留影，蓄芳阁外月如霜，当月光同时漫过临安路考棚号舍的瓦楞与朱家绣楼的空庭，方知这座城的永恒，正在于它能将儒生的笔墨、闺秀的针黹、燕子的春泥，皆熬成时光的釉彩。昔人已随黄鹤去，此地空余的楼阁庭树，仍在岁岁年年的风露中，等待新的青春来题写属于他们的诗行。

白衣楼下，琉璃瓦顶在灯笼映照中流转着孔雀蓝的幻彩，这座由武侯祠白衣殿改建的三层小楼，曾是供奉阵亡将士英魂的殿堂，此刻却飘出建水烟火香气。更深露重，各式楼门被月光镀成银阙。檐角悬挂的灯笼在夜风中轻旋，将雕花窗格的影子投在青石路上，如流动的水墨长卷。

晨光再度浸染城堞时，普应寺的元砖宋瓦浮起暖色。古刹檐角，昨夜白露凝成珠滴，坠入香炉余烬。

建水的永恒不在庙堂碑碣，而在人间烟火与文脉的缠绵共生里。恰如梁启超箴言：“无今日之涓滴，则无将来之汪洋”，那井台边的笑靥、月光下相携的皱纹、异乡客舌尖炸开的豆腐鲜香，才是古城真正的砖石，在古老月光里煅烧出跨越千年的诗意。

离城时回望，朝阳楼渐隐于淡青山影。这座古城将岁月熬成紫陶上的窑变釉彩，让每个平凡日子，都在古老月光里煅烧出永恒的诗意。建水的秘密尽在此间：任它轨辙纵横、岁月更迭，总有人以温柔目光缝补时光裂痕，让古城永远活在“绿窗人似花”的诗意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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