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纱溪边夏情长

嫣尔

清晨五点，诸暨西子故里从薄雾中缓缓舒展眉眼。浣纱溪边的青石板被夜露浸润，像抹了层透亮的釉彩，泛着幽幽的光泽。这石板历经千年踩踏，凹陷处或许还留着当年西施浣纱时木杵的痕迹，早起的蝉儿藏在枝叶间，试探性地发出几声鸣叫，在唤醒沉睡的夏天。西施殿飞檐下，几只鸟儿叽叽喳喳在晨风中的叫声，混着远处菜市场此起彼伏的吆喝，在湿润的空气里晕染开来，如同水墨画里未干的墨痕——这声音，恰似《吴越春秋》里记载的，越国百姓晨起劳作时的市井长调。

我沿着溪边走，温热的风裹挟着荷花池的清香扑面而来，甜丝丝的气息里还藏着露水的凉意。荷叶田田铺满水面，粉白的荷花或亭亭玉立，裙摆沾满细碎的晨光；或半掩在碧绿的叶间，像藏着心事的少女。恍惚间，仿佛看见两千年前，西施也曾立于这片荷塘畔，以荷为镜梳妆，她的倒影与眼前的景致渐渐重叠。偶尔有红蜻蜓掠过，尾尖轻点水面，点起圈圈涟漪，惊散了水中游动的银鱼，这一幕，竟与明代诗人笔下"蜻蜓点水戏荷尖"的诗句不谋而合。岸边垂柳的叶子在晨光中闪烁着新绿。走到树影斑驳处，立着一块古朴的石碑，上面镌刻着《浣纱石铭》，记载着西施在此浣纱，引得鱼儿沉水的传说。

浣纱石旁，身着浅蓝麻衫的老妇人正坐在矮凳上洗衣。溪水被晨光染成流动的金色，她布满老茧的双手在水中灵巧地翻动，木槌敲击衣物的"咚咚"声与溪水的潺潺声应和着，宛如一首古老的歌谣。这洗衣的方法，是她从母亲那里传承而来。她们的双手，曾与西施的手，在同一片溪水中触碰过时光。老妇人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皱纹滑落，她却浑然不觉，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

"阿婆，当心！" 突然，老妇人手中的木盆被湍急的水流冲得打了个转，几件衣物顺水漂出。她焦急地伸手去捞，脚下的青苔湿滑，险些滑倒。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撑着小船的小伙子从上游疾驶而来，小船在水面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小伙子眼疾手快，弯腰稳稳捞起衣物，又将木盆推回老妇人手边。这一幕，恰似《越地风俗志》中记载的，越人素有的侠义心肠。"太谢谢你了，后生！"老妇人声音发颤，眼里满是感激，从身边的菜蓝子里拿出二根新鲜的黄瓜扔进小伙子船里。小伙子晒得黝黑的脸上泛起红晕，挠挠头说："谢谢阿婆！" 笑着撑船离去，小船荡开的波纹，许久才慢慢平息。

太阳渐渐升高，西施故里，一群游客们驻足聆听导游讲述着那段吴越争霸的历史：西施如何以柔弱之躯，肩负复国重任；范蠡与她的爱情，又如何在历史的风云中流转。岸边老槐树上，蝉鸣声渐渐密集起来，此起彼伏，奏响夏日的乐章。几位银发老人在树荫下打太极，雪白的练功服随风轻扬，舒缓的动作与周围的景致融为一体。而这太极拳法，相传正是当年越国士兵强身健体之术的演变。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蹲在一旁，用树枝在地上临摹《浣纱曲》，歪歪扭扭的字迹里，藏着对古老传说的好奇。

这座被西施传说浸润千年的小城，处处流淌着鲜活的诗意。老妇人传承的洗衣方法，小伙子热心助人的善举，还有树下孩童临摹的《浣纱曲》，街边店铺里挂着的"文明礼让"标语，无一不是这千年文脉滋养出的当代诗行。千年前，西施在这里浣纱，留下倾国倾城的传说；如今，平凡的人们在这里续写着属于自己的故事，让这份美好与善良代代相传。正如《越绝书》所言："西施之美，不仅在貌，更在其德"，这份美德，早已融入了诸暨人的血脉之中。

暮色降临，我又一次来到浣纱溪边。夜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撒了一地的星星。石凳上坐着几位摇着蒲扇的居民，谈笑声中夹杂着夏夜特有的烟火气。西施殿在彩灯的映照下更显庄重，殿两旁的树木在夏风中轻语，仿佛穿越千年的风与今人对话。灯光倒映在溪水中，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碎成点点金箔。不知谁家飘来阵阵晚茶香，混着烧烤摊的烟火气，在夏夜里氤氲出浓浓的生活气息。而在不远处的树林里，一帮业余越剧爱好者正演唱着“西施入吴”的片段。那抑扬顿挫的唱调，与溪声、人声交织在一起，诉说着这座小城的前世今生。就在我看得入神时，一个小姑娘走到我身边，轻声在我耳边说：“阿姨，您连衣裙后边的拉链有一小截没有拉上呢。”说完，飞快帮我拉上。小姑娘在我的谢声中，冲我友善一笑，留给我一个温暖的背影。

浣纱溪边茶馆的青瓷碗里，龙井茶叶舒展沉浮，漾开了西施殿檐角的暮色。月光爬上垂柳的枝头，石缝里的蟋蟀开始了夜曲演奏。几个孩童举着网兜追逐流萤，惊起芦苇丛中的水鸟。诸暨西子故里的夏韵，从来不是烈日的喧嚣，而是老妇人捣衣时的节奏，是少年捞衣时的身影，是小姑娘指尖触碰拉链时的温度——这温度里，有跨越千年的温柔传承：西施浣纱时遗落的月光，正化作今夕灯火里的人间烟火；她临水照影的淡泊风骨，早已长成小城居民举手投足间的善意。就像青瓷碗中浮沉的龙井，历史的叶脉在现世茶汤里舒展，当越剧唱调与溪声相和，当孩童笑声惊破暮色，你会看见：传说从未在时光里褪色，它只是化作了浣纱溪的水、石凳上的蒲扇、陌生人递来的温暖，在每一个寻常夏日，轻轻叩响文明的年轮。正如古人曾叹"西施越溪女，出自苎萝山"，而今人在蝉鸣与欢笑声里触摸的，正是文化血脉中永不熄灭的星火，是让千年传说始终鲜活的人间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