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黄河渡客

作者/黄河渡客

图片音乐/网络

——童年崴脚是野草般的生命力，青春崴脚是勋章般的荣耀感，中年崴脚是镜子般的生存图章。

小时候，别说谁家小孩子把脚崴了，就是从崖上跌下去，也不算什么新鲜事——我就跌下去过两回，得亏神仙护着才保住这条小命。

六月的热风卷着麦浪，金黄的穗子在天地间翻涌成瀑，连空气里都浮动着阳光炙烤麦粒的甜香。

大人们忙着挥镰收割麦子，小孩子除过在地里拾麦穗，给家里抬水，剩余的时间就在麦场上捉迷藏、打沙包、踢毽子。

一个小跳踢或者盘跳踢，稍有不慎便会把脚崴了，接连几天一瘸一拐。

那时候，农村医疗条件落后，方圆几个村子只有一位赤脚医生。

一般情况是不用去看医生的，只有脚崴得下不了地，或者瘀肿散不下去时，大人才领着小孩去看医生。

医生也不把崴脚当回事，一边笑着刮一下孩子的鼻尖，一边用指尖蘸着药膏给孩子脚踝抹药，然后用纱布简单包扎一下，便打发你回去了。

那时的伤痛像落在野草上的霜，太阳一晒便化了。我们踩着歪斜的步子，又嬉笑着扎进麦垛里，仿佛生命本就该这般无惧跌倒。

麦场上的欢笑声还萦绕耳畔，转眼便被大学校园的呐喊声替代，崴脚的故事也在这段岁月里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上大学时，无论400米短跑、800米中长跑，还是4×100米接力，或者110米跨栏，全系我们班稳拿第一。班里的每一个运动健儿都为此特别自豪。

为班争光，其他同学自然愿意服务，拿衣服，提鞋，为了“集体荣誉”，大伙能做的都做，没人觉着低人一等。

有一次110米跨栏，因热身不足，起跳过高，落地不慎把脚崴伤。两个最要好的哥们，一个背着我，一个托住我受伤的脚，去医务处找大夫包扎。

岁月荏苒，这幕却一直保留在我的记忆。

趴在兄弟背上时，医务室消毒水的气味混着他们急促的喘息，突然意识到，原来为集体荣誉拼搏的代价，是有人愿为你分担疼痛。

学士帽抛向天空的弧线还未消散，生活的车轮已载着我驶入中年的旷野。原以为能避开所有坎坷，却不料一场篮球，又让我与伤痛撞了个满怀。

人到中年，本该知天命守本分，但也有架不住年轻人热情相邀的时候。想想跟他们一起在球场上大汗淋漓的场景，这颗将老未老的心就痒痒。

结果打了不到三场，一个篮下起跳抢球，人没跳起来，却直接杵倒在地。

医生诊断，足踝韧带拉伤二级，必须做足踝支具，若二次崴脚导致韧带断裂，唯有手术治疗，到那时可就三伏天穿棉袄——遭洋罪了。

想着退休后还得靠这双脚丈量祖国的大好山河，不得不戴上支具拄起拐杖，实际就是脚踝受了伤，可这么一来看着却跟重症病人一样。

一只脚被固定起来，给生活带来诸多不便。像端水这样平常的事，得先憋足一口气，用一条腿将整个身子支楞起来，再用大拇指与食指卡住拐杖的手柄，然后用指头前端和中指死死地扣住杯壁，才能半步半步地挪动。

呆在家里心急难耐，等脚伤稍有好转便拄着拐杖去上班去。

单位上遇见熟人免不了几句寒暄，大都以“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好休息”聊表安慰。你不得不一遍遍重复受伤的经过，生怕遭人误解，让自己感到不体面。

有人戏谑“老黄瓜刷绿漆——装嫩”，说这话的大都是熟人，知道在开玩笑，便哼哈几句敷衍过去。也有人暗自腹诽“老狗爬墙”，脸上难掩幸灾乐祸，总归还是装在心里，就算视而不见罢了。

连打车这么单纯的事，似乎变得不再单纯了。你扫码付费准备下车，发现离要去的地方还差几百米，师傅见状，主动提出往前再送一程，你理解师傅赚钱不容易，在你准备付钱给师傅的时候，师傅却说：“不用付了，看你腿脚不便利，算我积德行善了。”那一刻，如果是你不知作何感想！

中年人的世界里，善意与审视从来都如影随形。

崴脚限制了一些必要的社交，比如老杨家下周举行出阁宴，二姐约我去她家过端午节，人情往来，不去失礼，去又恐扫人家兴致。

妻子在外出差，发信息关心的叮咛：“上年龄了，干啥慢点”“晚上吃了没有，自己点个外卖吧”

二十多年风雨相伴，她的叮嘱从青涩到沉稳，始终是我最温暖的慰藉。

孩子依然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微信发来一串惊讶的表情——尽管一个表情足以表达她的心情，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来一通关心的问候和安全注意事项，让你不得不相信，她是上天对你的馈赠，不会白白来到父母跟前。

此后，便是母亲的担忧、妻子的照料，以及我独处时的焦虑，相互交织在一起……

崴脚这件小事，像一块石头掉进水里，本来平静的水面，现在却荡起了波纹。

这些或深或浅、或明或暗的波纹，像棱镜般折射出我和我所处的真实世界。

小时候总说靠神仙庇佑，如今才懂，真正护佑我们的，是每一次跌倒后的醒悟和依然向前的勇气。

原来岁月教会我的，不是服老，而是学会与生活的意外和解。它让我更加明白，疼过，才懂“站稳”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