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我的姐姐张抗抗——当一只大雁飞过天空<br>张婴音<br> <br>1.如水的故乡给予她丰沛的内心<br>我的姐姐张抗抗总是用水来形容自己:“钱江西湖与北方风雨共同滋养我,汇入同一条生命之河。这条运河载着各式人物、载着无数忧思,几十年来缓缓流过很多地方。河水兜转向前,两岸的四季风光总是吸引着我的视线,使我无法停下来成为一个湖泊,最终化作了一条从广东发源,流经江南,一直流向东北平原,最后又辗转回到北京的河。流水载物,活水自洁。”<br>童年时代,每年我和姐姐都去德清外婆家过寒暑假。青年时代她从江南出发去往北大荒,后来定居北京。然而,几十年后,在德清几位文友的努力、县政府的支持下,今年春天,德清外婆家洛舍小镇美丽的洛漾边,建起了一座“洛漾书院”(张抗抗文学艺术馆)。姐姐为此捐赠了自己珍藏几十年的大量书籍、手稿、书信、图片,个人资料,以及历年出版的百余种作品,作为她回馈母亲故乡一份沉甸甸的礼物。“洛漾书院“,因此成为德清的一处文化新地标。<br>对我而言,“北大荒”这样的名词至今依然抽象。我无法想象姐姐在东北的八年时间,如何在冰天雪地,天寒地冻的自然环境中求得生存。而她竟拥有足够的热情和能量,靠写作展现她独立丰富的灵魂。对我而言,姐姐更像一只向往自由的大雁。她的矫健、勇敢、自信都是与生俱来的特质,从少年时代起就注定比我这样的普通姑娘要飞得更高更远。姐姐的早慧与坚韧时常让我感到难以置信。她从22岁开始在《解放日报》发表小说习作,一直到2023年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10卷本《张抗抗文集》,出版了八百多万字的文字作品。她始终不懈地追寻文学理想,思考世间真理。她曾在书中写过:“我想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它并不意味着排他、锢己的与世隔绝,它不是一个牢笼,也不是一个封闭的禁地,那间屋有一扇通往外界的门,随时出门走到广阔的田野山川中去,那间屋还有一扇巨大的玻璃窗,阳光可以充分地照射进来,若是站在窗前,视线可以望见云彩、飞鸟以及很远的地方。”<br>这些感悟可能只有大雁和天鹅才能拥有,因为在北地苦寒的风雪中,娇小的鸟抬不起头。姐姐的文学生涯注定要在那片无垠的广阔山河之中启程。一年一年,大雁用她宽大强劲的翅膀,为读者驮回了丰厚的文字作品。<br> <br>2.火山的裂隙和喷涌的青春<br>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十年。不过对我的姐姐来说,这两个十年连贯得像是一场蛰伏多年的巨大火山喷发过程——在爆发前极度压抑的噤声中蓄力,随后拥抱无比壮观的岩浆和山灰。<br>当大雁飞出无边无际的针叶林,她抛下稚嫩和茫然,踏上艰辛神圣的文学之路。五十年弹指而过,在漫长的光阴里,姐姐昼夜伏案挥笔。也许有太多往事已经淡忘,但写作的珍贵时光在记忆中久久封存——苦闷的七十年代,是二十世纪忧郁沉重的黑暗牢笼,唯有光芒四射的内心才能照亮晦暗的前路。那时候,姐姐给我寄来的书信里,我能读到她的孤独、求索和执着,还有超越常人的信念。她在写作中飞向高空,怀揣着温暖与希望的火种。姐姐既有父亲血液中的果敢、激情、坚定,也有母亲天性里纯真的浪漫童话。她相信,她努力,她等待。于是当火山爆发,她无所畏惧地飞向火山口,前往上海修改作品,返回农场继续奋斗。睁开黑暗中的双眸,终于飞过四下的高墙,见到了熔岩的火光。<br>对姐姐来说,八十年代是苍茫大地上一道滚烫的裂隙,炙热的岩浆喷涌而出,而她最好的青春年华,也在写作中熊熊燃烧。姐姐的散文自不必说,几乎所有景观和意向都能在她笔下焕发别样的光彩,展现思考的魔力。她的小说创作也进入了更深的层次,她的笔下有专属于七十年代的幻灭、茫然、困惑和难以抗拒的虚无,也有来自人生阅历对真理和谎言的认识、反省、人性拷问。故事中带着时代的预言性,语言中埋藏着切肤的感染力,人物在她的笔下逐渐觉醒,卑贱的高贵的,罪恶的疯狂的,呐喊的深爱的,一个个倾注心血的故事,一个个值得反思的形象,都那么澎湃而深邃。<br>全力以赴投身写作——这是姐姐在亲历火山喷发的时空里,从头审视二十世纪的探索途径;是她飞掠在这片土地上方时,努力实现生命体验和精神追求的梦想;也是她在失重般独立思考的日夜里,处置无可名状的激情的方式。写作,让她拥有更丰满的灵魂气质,写作,让她重新获得自我的确立。<br> <br>3.疾风般席卷而过的岁月<br>世纪之交的那些日子像一阵冷暖交替的劲风,我和姐姐所熟知的生活、社会、人际关系、物质世界都在这场摧枯拉朽的飓风中改变了样貌。<br>当我焦头烂额地面对纷繁复杂的新世界之时,姐姐依然像雁群中最强壮敏锐的头雁一样,飞翔在二十世纪末社会变迁的前方,对一切新兴事物表现出充分的热情。她是最早用电脑写作的作家之一,她以作家的责任感细腻地观察环境和人物,以睿智的女性视角捕捉明暗之间的日常生活。二十世纪的尾巴留下的数倍于往昔的疑问:人的生活和身份似乎不再统一;自由和真诚愈发难以实现;良知与道德在当代人格塑造的过程中摇摇欲坠;我们的灵魂开始对自己进行粉饰、蒙蔽和伪装。所有问题都指向新的创作方向,姐姐用她鲜明的语言风格和独特的审美哲学,不断摸索着时代之风的规律。<br>大雁漂泊的旅途仍然在继续,她为自己拓展出了一个跨地域的无限空间,她问自己,20世纪的人类是否有共通的精神世界;她希望在文学作品中和前辈后辈建立情感沟通;她陷入对一切道貌岸然背后的暴力与恶行的深思;她也清楚地认识到加速的生活和精神的困境给所有人都带去了新的挑战。<br>我家就姐妹俩,我跟姐姐相差7岁。那时候,一年中最令我激动的事情就是等姐姐回家探亲。她是个细心又重感情的人,只要经过上海,她便停留几天,用自己存起来的工资给家人买礼物,她总能给家人带来最需要的东西。姐姐给我买的东西最多,比如给我买的红裙子、红皮鞋、红雨伞,都是当年最时髦的。80年代初,姐姐在《收获》上发表第一部中篇小说,拿到第一笔稿费,借着到上海的机会,找亲戚要了一些侨汇劵,亲自为我精心挑选了一块带有夜光、小巧玲珑的瑞士女表。那时我刚参加工作,戴着表出门,吸引了周围多少女孩子艳羡的目光啊。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姐姐自己当时却戴着最一般的“半钢”宝石花表。现在想来,依然为姐姐的温暖关怀和细腻用心所感动。<br>姐姐身上有着南方人的温婉,也有北方人的豪爽,极富人格魅力。她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关注生活中有意思的事情。她对朋友重情重义,对家人温暖体贴。她是家里的主心骨,无论大事小事,我觉得只有听她的意见,让她拍板,我的心里才踏实。她又是非常孝顺的女儿,每逢春节都要提前安排好和爸爸妈妈一起过节的各种事宜。她特别注重亲情,对家里的亲戚朋友都关怀备至,每次回杭州都要和亲戚们聚会,还专门邀请舅舅舅妈、叔叔婶婶去北京家里做客。<br>日常生活中的姐姐,总是倾听我的烦恼,包容我的幼稚,理解我的忧愁,知道我的坚强和脆弱,也明白我的孤单和伤感。恰恰在那个时候,我逐渐理解,文学和写作对于中国女性的生活和观念来说是包容而超前的。文学可以让我们倾听自己的声音,探索想象力的边界,引导我们拥有更多面的思考,走出生活的桎梏,从而让我学会和崭新的世界相处,不至于被新时代抛在身后。<br>我们姐妹之间的默契都是因为爱。爱生活、爱自然、爱文学。文学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姐姐和我在充满变数的年代审视自我、探寻内心,唤醒我们脑海里的精灵。写作与生活一起在日常点滴中运转着,生活也在写作中变得丰饶。我的回忆总是能够通往每一个我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刻,现实和过往交错前行,那些逝去的日子是那么真切而忧伤,一去不返。我们一起度过的美好日子,都已然淹没在了无法重来的二十世纪里。<br> <br>4.电闪雷鸣翱翔,雨过天晴归来<br>二十一世纪当然更令人神往,但它终究是二十世纪的延续。我和姐姐在父母的老去和自我衰退中面对琐碎的日子。当我们一起站在外婆家洛舍漾边的洛漾书院,面对浩渺深远的洛舍漾,我想起了六岁那年一个夏日的午后,珍珠般的水乡,木船和石拱桥,一条飘着鱼虾香味的小街,我坐在外婆家门前的港湾,面前的河水中有一群自在的小鸭子。我傻傻地跳下水,以为自己也是小鸭子,后来,姐姐救起了水中的我。再后来,她却说根本不记得救过我。类似的记忆都是亲情的爱与温暖给我们孤独生命的安慰,正如心中晶莹的光,星火般闪烁。<br>姐姐的内心依然对新时代的女性充满了寄望和期待,因为二十世纪的切肤之痛,那些强烈的痛觉、苦恼和忧思一定不容易挥之即去。她至今自律如年轻时,抓紧每天的分秒时间,对当下的事物充满兴趣,思考的却是往昔和未来。这只翱翔在二十世纪旷野之上的大雁,依然用笔为某些触不可及的岁月再一次燃烧生命。竟然用十二年时间,创作并反复修改着一部至今尚未出版的三卷本长篇小说。我总是觉得,这里一定有来自我们父母文学精神的传承。<br>她的身上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无论是连续担任三届全国政协委员,还是国务院参事十余年,她都恪守职责,尽心尽力。始终关注民营实体书店的生存状况,力呼政府扶持民营书店,倡导全民阅读。书店人称她为民营书店的点灯人。她在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期间提交了许多关于文化建设、教育、知识产权维护等问题的具体提案,其中为国企职业学校退休教师争取获得同等教师待遇一次次努力,最终获得解决。<br>她是一只追光的大雁,注视着自己飞来的航程,追寻下一个遥远的目标,海角天涯,世事沉浮,陪伴她的只有自己孤独的影子。她说:“为了寻光,我用文字把雾霾拨散;为了迎光,我用语言把黑暗撕开”,“我梦想变成一只萤火虫,让我书中的每一个字,能在暗夜里发光,孤光自照”。<br>时光的隧道深远又漫长,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与她灵魂相通。我不曾忘记姐姐的两条长辫,她的白衬衣和蓝色背带裙,我和她并肩而立,一起面对历史的变迁。我们聚少离多,却是对方最珍贵的依靠,也是彼此温馨的港湾。<br>3<br> </h3> <h3>婴音三岁,抗抗10岁留影。</h3> <h3>1973年抗抗婴音合影。</h3> <h3>1968年全家合影。</h3> <h3>1971年姐姐从北大荒回杭州探亲,姐妹在武林广场(那时叫红太阳广场)留影。</h3> <h3>1969年姐姐抗抗离开杭州赴北大荒前夕。</h3> <h3>1993年冬,姐妹俩在北京香山合影。</h3> <h3>1995年姐妹俩在香港。</h3> <h3>1994年春天全家在西湖边合影。</h3> <h3>1983年全家合影。</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