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暖寒覆 —— 父亲的光与影

李伟

1962年的秋天，萧瑟的秋风裹挟着丝丝寒意，无情地席卷着大地。母亲紧紧攥着我稚嫩的小手，经过那漫长又颠簸的二十几天，一路辗转，从河南省镇平县薛家大队李家村，千里迢迢奔赴新疆。彼时年仅7岁的我，在兵团农六师八一农场四分场机耕队，终于迎来了与父亲的初次相逢。

初见父亲，他身形颀长而清瘦，冷峻的面庞仿佛覆盖着一层终年不化的寒霜，周身散发的威严气场，瞬间将我笼罩其中。这便是父亲留给我的第一印象，遥远得如同天际的星辰，陌生得好似从未谋面的路人。母亲在一旁，与旁人一起殷切催促着：“快，这是你爸爸，快叫爸爸呀！”可眼前这个男人，对我而言完全是个陌生人，恐惧如汹涌的潮水般将我彻底淹没。我本能地像只受惊的雏鸟，紧紧躲在母亲身后，喉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干涩得发不出一丝声响。父亲的反应平淡如水，全然没有电影里久别重逢时的热烈与激动。他只是嘴角微微上扬，牵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淡淡笑意，随后，便领着我们默默走向住处。

尽管初次见面波澜不惊，但在我幼小的心底，那份亲情的种子已悄然种下。懵懂之中，我隐隐意识到，这个男人与我的命运紧紧相连。从那一刻起，我和母亲有了依靠，河南老家那段忍饥挨饿、食不果腹的苦难日子，终于有望成为过往。

不可否认，父亲在工作上取得的成就令人钦佩。他从支边青年，背井离乡来到新疆，文化程度不高，却凭借自身不懈的努力，一步步成长为党员干部。他的奋斗历程满是艰辛与汗水，每一步都浸透着拼搏，这份坚韧不拔的精神，让我对他由衷崇拜。我常默默观察他，学习他的处事方式，努力培养自己的毅力和韧劲。他的品格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成为我人生成长的精神支柱，支撑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前行。

我深知，若没有这样的父亲，我的命运将截然不同。在贫困年代，若不是父亲拼搏，我大概率会像儿时伙伴一样，在河南老家一直务农，甚至因生活重压影响健康。父亲为我创造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这份恩情我铭记于心，永远无法忘怀。

然而，童年时父亲对我的态度，始终如同一道伤痕，留在我心中。在家庭里，父亲的角色长期缺席。青年、中年时期，他对母亲不够体贴，对子女不够关心。对幼童而言，家庭亲情是情感世界的全部，而我在成长中极度渴望亲情滋养，却始终未能如愿。父母的关爱是孩子茁壮成长的基石，可这恰恰是我童年所缺失的，这种缺失让我内心缺乏温暖与安全感。

直到父亲步入老年，我工作多年后，他才逐渐意识到家庭的重要性，开始关心孩子。小弟弟比我小17岁，在一定程度上，他比我更多享受到了父亲的关爱。父亲曾跟我提起，他年轻时全身心投入工作，忽略了一些照顾孩子的事，对此懊悔不已。听到这话，我的心情复杂。一方面，我为父亲意识到过去的不足而欣慰；另一方面，我又觉得父亲对我也有许多可以弥补的地方。毕竟，我的身体因过早承担家务留下损伤，这原本是可以避免的。甚至在我身体出现状况的那段时间，父亲也没有给予足够的关心，好在后来我恢复了，但那段被忽视的经历，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中。

随着父亲年龄的增长，他的身体状况逐渐变差，多种疾病接踵而至，心血管堵塞的情况也日益严重，多次接受心脏支架手术。每次看到病床上父亲那面容憔悴、眼神虚弱无助的模样，我的心都像是被重锤狠狠地敲击着。曾经那个高大威严、在工作中雷厉风行的父亲，如今在病魔的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作为长子，我那时临近退休，工作相对轻松一些，又和父亲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于是便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照顾他的责任。

在照顾父亲的日子里，他常常陷入对过去的回忆之中。他会说起小时候很少照顾我，如今想要弥补却已经力不从心，说着说着便泪水夺眶而出。他还会心疼我因为照顾他而劳累的身体，尤其是我早年挑水落下毛病的腿疼，他总是反复叮嘱我要注意休息。从他的这些话语和举动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迟到的父爱。那感觉就如同冬日里的暖阳，温暖了我曾经冰冷的心，融化了我心中对父亲多年来积累的埋怨与隔阂。

父亲走的那天，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洒在他的脸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他的神情安详，像是沉沉睡去。那一刻，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心中满是不舍与悲痛。这么多年来，我们之间有过隔阂，有过误解，但在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对他深深的眷恋。

父亲离去后，我常常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坐在他生前最爱的藤椅上，望着窗外的明月，回忆着与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家里的每个角落，似乎都还残留着他的气息，茶几上摆放着他常用的茶杯，书房里还留着他未看完的书籍，这些平凡的物件，此刻都成了我思念他的寄托。虽然小时候与父亲长期分离，彼此之间存在着感情上的隔阂，但血浓于水，父子之间的血脉亲情始终坚不可摧。我继承了父亲的相貌、声音，举止神态也与他颇为相似，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性格中也有着他的影子。他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诚实守信的高尚品格、宽厚仁爱的处世态度，以及强烈的事业心和责任感，都深深地影响着我，成为我一生最为宝贵的精神财富，让我受益终身。如今父亲虽然已经离去，但他的身影和教诲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成为我前行道路上的不竭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