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自由主义者(小小说)

峰儒

<p class="ql-block">作者:峰儒 美篇号:10242158</p><p class="ql-block">(本文根据沪上敦腾的诗《伪自由主义者的画像》改编 图片来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他猛然挥手,桌面上的金属火车模型便轰隆作响,无休无止地咆哮着,如同歌剧中拔地而起的咏叹调,非要逼出堵在喉咙里那头嘶吼的豹子不可。最后一节车厢象征性地驶过象征青海湖的玻璃板,他愤怒的言语——对象是国家,听众却只有他那些恭敬顺从的随从,还有窗外湖天一色间优雅盘旋的野鹤——被他一并赶进了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里。</p><p class="ql-block">柠檬片与剔透的冰块在桌面晶莹的灯光下共享着一种冰冷的形式之美,这并非自由的终局,只是另一场漂泊的序曲。金碧辉煌的候机大厅里,平安夜的雪花裹挟着思辨的寒意纷纷扬扬,巨大落地窗外的景象却终归虚幻。每次旅行都暗藏惊喜与糖果,当他在美国登陆,仿佛听闻印第安人竖起的中指刺破“绿色之王”精心培育的那片疯癫毒地时。他翻开太平洋波涛般厚重的典籍,字里行间皆是颂歌与雅言……从游艇奢华的梦中本末倒置地醒来,一个念头如闪电击中了他:原来真理不过是漫长旅途无心抛洒的副产物。深入黄石腹地,某个通灵般的瞬间,他竟遇见千年前的自己——更确切地说,是遇见了身着羊皮茄克、仿佛刚从炼狱归来的但丁。旅人讲述着即将返回佛罗伦萨那家老餐馆,享用那条后半生魂牵梦萦的家乡烤鱼。那一刻,他忽然厌倦了诡异晚霞涂抹的神秘光晕,像一滴终于失重坠落的雨,落向了法国南部的葡萄园,决心做一个不再漂泊、只求温饱的农夫。</p><p class="ql-block">夏日熏风拂过葡萄藤,如同剥开词语坚韧的帆。某个傍晚,他独自坐在小书店里,四周试衣镜般光洁的落地窗,倏忽间映出失散的情人、未曾谋面的孩子、风情万种的水手、腾跃的巨鲨、孤舟……无数幻影汹涌袭来。他下意识举杯,仿佛要向窗外浩瀚的深蓝倾尽这杯中之物。是在炫耀?递给他麦克风;需要忏悔?塞一本《圣经》。他早已遗失了军营里裸身酣睡时那副不知寒暑的钢铁骨骼,如今只是以手托腮,沉默地坐着。最初的密码、职业、信仰、方向感……皆已面目全非;他渴望纯粹的爱,到手的却只是性;他追逐绝对的自由,收获的却是更沉重的枷锁——他不过是个伪自由主义者,非人渣也非精英,在聚光灯的灼烤与独木桥的险窄之间,反复练习着无法停止的滑行……</p><p class="ql-block">莫扎特的音符轻盈流泻,他穿过葡萄园边露天花园的薄暮,竟有隔世之感。黑色大理石桌面上静静摆放着鲜花与香槟,他将双臂交叠压上去。冰凉的石面下,他分明看见延伸的铁轨、空旷的停机坪、雾霭般升腾弥漫的往事碎片……新的旅程已在台北待发,将途经北海道的寒冽,最终飞向那座姓名尚且未知的城市。</p><p class="ql-block">他闭上眼,掌心紧贴冰凉的大理石桌面,几乎能感到底下虚拟铁轨的震动正隐隐传来。这间从巴黎旧货市场淘来的小书店,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纸张与远处葡萄园飘来的混合气息。他试图抓住“农夫”这身份,如同抓住一根锚链。可“伪自由主义者”——这悄然潜入的自我判决,像一根细刺扎在意识深处。那些野鹤优雅的盘旋,此刻在他脑中竟幻化为无数挑剔的、无声审判的眼睛。</p><p class="ql-block">那晚,他独自在葡萄园旁的小酒馆里喝得有些恍惚。灯影摇晃间,邻桌一个身影让他心头猛地一跳——皮夹克,蓬乱的头发,侧影竟有几分神似黄石公园里惊鸿一瞥的“但丁”。那人独自啜饮,姿态里透着与世隔绝的疲惫。一股莫名的冲动推着他踉跄起身,端着酒杯凑过去,语无伦次地搭讪:“嘿…你,你也迷路了吗?从…从炼狱里出来?” 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荒谬至极。那人愕然抬头,眼神警惕而陌生,像在看一个疯子。短暂的死寂后,对方嘴角撇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冷冷吐出几个字:“省省你的哲学吧,老兄。”随即起身,硬币清脆地敲在吧台上,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他僵在原地,杯中残酒晃荡,映出自己扭曲而狼狈的脸。那幻影的但丁,连同佛罗伦萨烤鱼的暖香,彻底碎裂了。原来连模仿一次“归来”,都显得如此拙劣可笑。</p><p class="ql-block">书店的玻璃门被推开,带进普罗旺斯干燥的风和一位熟客——镇上的老邮差。“有你的东西,先生,”邮差将一份航空快件放在堆满书籍与账本的吧台上,压住了几张未付的葡萄园肥料账单。信封上熟悉的台北邮戳,像一枚来自遥远过去的图章。他拆开,一张单程机票滑落出来,目的地是空白,只有启程日期赫然在目——就在三天后。没有署名,只有一行打印小字:“未知之城,尚待命名。”</p><p class="ql-block">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尖冰凉。窗外,暮色正温柔地浸染着连绵的葡萄园,劳作一天的工人身影在暖光里晃动,远处农舍升起了真正属于人间的炊烟。那炊烟的气息,朴素、扎实,带着土地的温度。他忽然想起初来此地时笨拙地修剪葡萄藤,汗水浸透衬衫,指缝里嵌满泥土,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近乎疼痛的踏实。他以为自己早已厌倦了漂泊,可这张空白机票,却又像幽灵般精准地唤醒了血液里蛰伏的躁动。</p><p class="ql-block">香槟杯被他无意识地端起又放下,金色的液体在杯壁不安地晃荡。杯底光影流转间,扭曲地映照出天花板的轮廓——刹那间,那些线条幻化成了交错的铁轨、冷硬的停机坪跑道……清晰得令人心悸。他猛地将杯子顿在黑色大理石桌面上,一声轻响。</p><p class="ql-block">葡萄园沉入暮霭,几只晚归的野鹤优雅地掠过天际。他久久凝望窗外,直至鹤影融入深蓝的夜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