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词（四十四）：《望海潮》篇

老潘（潘景卫）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飞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茄。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望海潮·洛阳怀古》秦观 这一首《望海潮》，乃是秦观感旧伤怀之作。当时秦观因旧党遭斥，新党再起而被贬，即将离开汴京，他回忆起两年前在洛阳与朋友同游金谷园，探访铜驼巷后在西园夜饮的旧事。金谷园是西晋首富石崇的旧居，而铜驼巷在汉代就是繁华的街道，见证了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 那一夜“华灯碍月，飞盖妨花”，盛筵热闹非凡，心情也无比快乐。而如今自己即将离开京城，就象那无根的浮萍随着流水，飘泊天涯，前途莫测，心情也是无以言表的黯淡。 其实这首《望海潮·洛阳怀古》虽属佳作，但在秦观的诸多名篇中，并不拔尖。而且比起柳永的《望海潮·东南形胜》来，也欠缺了许多名气。但老潘独爱其上下阙末句。 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老潘以为，凭这两句，就可以奠定这首《望海潮》在秦观词中的地位，这是一首被严重低估的绝妙好词！ 值得一提的是，大约是受柳永的影响，秦观特别钟爱《望海潮》这一曲牌，填了很多首。 秦峰苍翠，耶溪潇洒，千岩万壑争流。鸳瓦雉城，谯门画戟，蓬莱燕阁三休。天际识归舟，泛五湖烟月，西子同游。茂草台荒，苎萝村冷起闲愁。 何人览古凝眸。怅朱颜易失，翠被难留。梅市旧书，兰亭古墨，依稀风韵生秋。狂客鉴湖头，有百年台沼，终日夷犹。最好金龟换酒，相与醉沧州。 《望海潮·四之二》秦观 　　宋仁宗皇佑元年（1049年），秦观出生于高邮一个普通官宦家庭，他的父亲早逝，自小由其祖父秦咏抚养。秦观的曾祖父秦玫是个将军，其祖父秦咏也是个武官，说起来算是武将世家，但秦咏却非常重视子女的学习，悉心培养儿孙，在他的倡导下，其二儿子秦定，孙子秦观、秦觏，重孙秦渊相继高中进士。在重文轻武的宋朝，完成了家族身份的华丽转变。 秦观七岁时，正逢晏殊、范仲淹等人倡导办学，各地纷纷兴办学校，高邮也办了一所官立小学，秦观成为这个学校的第一期学员。他从小就表现出非凡的天赋，九岁从胡晋侯学习，待到稍长，高邮名士孙觉从京城归来，秦观又常到孙家拜访请教，学业大有长进。 秦观十九岁时与徐文美结婚，其岳父徐成甫是高邮本地大商人，家中藏书数万卷，秦观受益良多。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秦观看过很多书，也走过很多路，曾到过十多个省，六十多个城市，其足迹所至，留下了许多优美的诗篇。 星分斗牛，疆连淮海，扬州万井提封。花发路香，莺啼人起，珠帘十里东风。豪俊气如虹，曳照春金紫，飞盖相从。巷入垂杨，画桥南北翠烟中。 追思故国繁雄。有迷楼挂斗，月观横空。纹锦制帆，明珠溅雨，宁论爵马鱼龙。往事逐孤鸿，但乱云流水，萦带离宫。最好挥毫万字，一饮拚千钟。 《望海潮·四之一》秦观 二十九岁那年，秦观北游徐州，恰好苏轼在徐州任太守，主导建了一座黄楼，该楼名列徐州五大名楼，气势恢宏，古朴典雅，秦观作《黄楼赋》献给苏轼以表敬意。苏轼读后大为感叹，称赞秦观有屈、宋之才，并将其收入门下，后来秦观成为“苏门四学士"之首。随后苏轼又将秦观的诗文寄给文坛大家王安石，王安石亦盛赞秦观其诗“清新似鲍照、谢灵运”。 秦观本来对科举并不是很上心，苏轼改变了他的想法，劝他还是要参加科举，求取功名，以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但刚开始时，秦观的科举之路并不顺利，自二十九岁参加科举，连续两次没有上榜，正在灰心之际，苏轼及时给予了鼓励，秦观三十七岁那年终于金榜题名，考中进士，后来官至太学博士，国史馆编修。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荫下，了不知南北。 《好事近·梦中作》秦观 　　秦观那个时代的文人大抵都有一个通病，就是自命风流。秦观亦未能免，从他成年以后，就经常流连于青楼楚馆，乐此不疲。秦观共流传下来四百余首诗词，其中四分之一是情诗，全都是写给那些歌妓，没有一首是写给自己的妻子。后人据此认为秦观夫妻之间感情淡薄，但老潘以为不然，应该是就是现代人常说的：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浣溪沙》秦观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三十一岁的秦观搭乘苏轼的船南行会稽（绍兴），结识了会稽郡守程师孟。程师孟很欣赏秦观的才华，安排他住在当地最好的馆舍“蓬莱阁”。在这里秦观遇到了一个美丽的歌妓，两人一见钟情，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秦观那时还未中进士，囊中羞涩，不能替那个歌妓赎身，但初冬时节秦观因事要离开，在那个时代离别也许就代表着永别，秦观心情郁郁，惜别之际，写下了一首千古名作。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满庭芳》秦观 这首词一问世就引来一片叫好声，苏轼读后赞叹不已，反复吟诵，就此称秦观为“山抹微云”君。宋代有将词人佳句冠以名前的传统，可见苏轼对《满庭芳》词的喜爱。 秦观另有一首《满庭芳》也写的很漂亮。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洞房人静，斜月照徘徊。又是重阳近也，几处处，砧杵声催。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伤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谩道愁须殢酒，酒未醒、愁已先回。凭阑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 《满庭芳》秦观 　　有一次在歌筵上，秦观遇到了边朝华，这是一个温婉美丽的女孩，宛若出水芙蓉一般娇柔，又擅歌舞，秦观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秦观帮她赎了身，带回家中，由于边朝华年龄尚幼，小了秦观二十六岁，秦观只是将她作为侍女，并未纳为姬妾。 莺嘴啄花红溜，燕尾点波绿皱。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依旧，依旧，人与绿杨俱瘦。 《如梦令·春景》秦观 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年），倾向保守的太皇太后高氏去世，哲宗皇帝亲政，任用新党，打击旧党以及处于中间派别的苏轼蜀党。苏轼、秦观等人被列为“元祐党人”贬官流放。 秦观敏锐地觉察到政治风向的变换，他不忍心连累边朝华，就写信给她父亲，请他将女儿带回。但边朝华对秦观情根深种，宁愿与秦观共渡难关，也不愿离开。边朝华陪着秦观从繁华热闹的汴京城贬到江南水乡杭州任通判，又陪着到处州（今浙江丽水）任监酒税。官越来越小，地方越来越偏，但她甘之如饴。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层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减字木兰花》秦观 随着处境越加艰难，秦观更加担心连累她。在又一次被贬谪后，再次提出送边朝华回家。边朝华错解了秦观的心事，决定削发为尼以明志，从此在玉皇山慈云庵诵经礼佛，以度余生。 夜雾茫茫晓柝悲，玉人挥手断肠时。 不须重向灯前泣，百岁终当一别离。 《遣朝华》秦观 几年后，秦观死讯传来，边朝华在庵中伤心不已，愁思成疾，不久亦逝去，临终前还呼唤着秦观的名字。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侯、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江城子》秦观 　　秦观下一个被贬之地是郴州，这在宋代已很偏远，留下妻子儿女，遣送走边朝华后，秦观独自前行。在路过长沙时，秦观照例又来到秦楼寻芳，在这里他遇见了一个美丽的女孩，这个女孩很喜欢秦观的词，待知道坐在面前的是秦观本人，那是又惊又喜。为了自证身份，秦观当场作了一首词。 秋容老尽芙蓉院，草上霜花匀似翦。西楼促坐酒杯深，风压绣帘香不卷。 玉纤慵整银筝雁，红袖时笼金鸭暖。岁华一任委西风，独有春红留醉脸。 《木兰花》秦观 两人一见钟情，互订终身，因秦观仍属待罪之身，他承诺等从郴州北返后就回到长沙娶这个女孩，几日后，秦观离开长沙前往郴州。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鹊桥仙》秦观 来到郴州后，远离了繁华热闹的中州汴京，也远离了朝堂的倾轧争斗，秦观的心情虽仍郁郁，却渐渐的转寄于秀美的山水之中。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慌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踏莎行·郴州旅舍》秦观 但郴州远不是秦观贬谪之路的终点，几个月后，朝庭谕令又到，贬广西横州，这在当时真的是不毛之地了。但没等秦观在横州待多久，新的谕令又追了过来，贬广东雷州编管，这一次秦观成了大宋朝最偏远地区的劳改犯，在当时看来，这已是仅次于杀头的重罪。党争倾轧，一至如斯！ 秦观虽是苏门四学士之首，但性格却不像苏轼和黄庭坚等人的豁达大度，随遇而安。秦观本人的性格偏于内向，多愁善感，易悲观。面对重重打击，秦观渐渐的沉默了，整日里借酒浇愁，身体也一天天的消瘦下来。 绍圣七年（1101年），哲宗亡，徽宗即位，诏命秦观为宣德郎，放还横州。秦观奉命北返，当行至广西藤州时，他瘦弱的身躯再也承受不住这长途的劳累，秦观溘然长逝，终年五十二岁。 身在长沙的歌妓闻知消息，远涉千里来到藤州祭奠，抚棺恸哭，积郁成疾，不久亦郁郁而终。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雁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无一语，对芳樽。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鹧鸪天》秦观 作者按：本文图片、素材均来源于网络，经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