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观后

颜世亮

电影《活着》原著同名小说的作者余华，是位杭州作家。他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作品，很快崭露头角。九十年代中国文坛引领潮流的“先锋文学”，他占有耀眼的一席之地。 最初张艺谋相中的是他的中篇小说《河边的错误》，能入老谋子法眼不容易，余华想推销下自己更好的作品。当时长篇小说《活着》刚刚完稿，尚未出版，就送去了稿子清样。张导看完被深深吸引，当即决定将小说改编为剧本搬上银幕。若干年后，这部小说果然入选我国“九十年代最具有影响的十部作品”。 小说大获成功，但拍成电影却不被待见。电影是在1993年完成拍摄的，由于涉及一些说不清的政治因素，公映审批一直过不了。此片被禁达24年，直到 2017年才获解禁。 国内未能公映，国际影坛还是收获极高荣誉。《活着》在1994年的47届戛纳国际电影节获得好几个奖项，诸如：导演张艺谋获评委会特别大奖；主演葛优获得最佳男演员奖，成为有史以来首位华人戛纳影帝。 　　影片时代背景是解放战争初始到文革中期，时间跨度大约为1945年~1970年。 故事主人公福贵是个财主家少爷，一身的纨绔子弟臭毛病。他没有正业，整天泡在赌馆，回家还懒得走路，要家佣背他。妻子家珍虽是大户家的小姐，却也勤劳贤惠。她受不了丈夫嗜赌如命，苦口劝说无果，便带着女儿、挺着怀孕的肚子，负气回了娘家。 富贵依旧我行我素，沉湎于赌博。赌友龙二早就觊觎富贵家的豪华宅院，他买通赌场老板下套，不露声色，温水煮青蛙，终于让富贵输了个精光。富贵要求再来，对方问：你都输光了，拿什么赌？富贵嚷道：我拿命赌！旁人一听都笑了：你什么都没有，命也不值钱了。 败光了家产，老爹被活活气死。富贵带着生病的老娘从宅院里搬出，靠变卖家什租了间破旧民房栖身。顷刻间的大起大落，让他痛定思痛，从此不再赌博，要好好活着。 家珍得知丈夫已经戒赌，便带着女儿和刚出生的儿子找了回来，为此还和家里闹翻。这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不指望大福大贵，只图“过个安生日子”。她愿意跟丈夫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家算完整了，但需要赚钱过日子，夫妻俩商量借些钱开个小店铺。富贵找龙二，可龙二说“救急不救穷”，借钱不给，可以借一箱皮影戏道具。龙二曾经开过皮影班，如今财大气粗，这些也用不着了。不料，这倒给了富贵一个谋生的饭碗。 富贵没什么别的干活手艺，但在玩的方面却样样通晓。皮影戏看多了，操控皮影他是无师自通。平日有事没事也爱亮几声秦腔，给皮影戏伴唱自然不在话下。他和原先当伙计的春生一拍即合，合伙操起了皮影戏营生。 本以为就可以这样靠皮影戏养家糊口，不幸被国民党军拉了夫上战场推大炮。富贵和春生看着漫山遍野的尸体，吓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就这么死了，家里人都不知道。”从死人堆里出来，春生说：“要是能活着回去就好了。”福贵则动情说道：“如果能回去，一定要好好活着。” 很快两人就成了解放军的俘虏，大难不死，命保住了。他俩为解放军服务，利用休整空暇表演皮影戏，深得战士们喜爱。 时间一天天过去，富贵思家心切，部队就让他回家了。因为演皮影活跃战士们文娱生活，鼓舞了士气，也算为革命做了贡献，部队为他开具了一张证明。春生则加入了解放军，随大军南下了。 富贵背着皮影箱，归心似箭、日夜兼程往家赶。回到熟悉的小镇，在黎明朦胧中，竟然看到路边抱着暖水瓶的女儿凤霞。富贵喊她，她一怔，认出是爹——我以为接下去凤霞会哭喊着扑向亲爹。可她没有，只是对爹甜甜的一笑，并未停下手上的活计。 原来富贵离开的这段时间，老娘过世了，凤霞因高烧无钱医治成了哑巴。新政府为照顾这孤儿寡母的家庭，就给安排为居民烧开水的活路。家珍天不亮就背着襁褓中的儿子搬柴烧水，女儿则挨家挨户去收放在屋门外的空水瓶…… 这是令人泪目的一幕：如果说家珍含辛茹苦多少有点为母则刚的本能，可凤霞尚是该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孩子，却用稚嫩的肩膀为养家分担——那弱小的身体才比暖水瓶没高多少呀！ 　　镇长看了部队的证明，夸富贵对革命有功，顿时一股春风让夫妻俩心里暖洋洋的。镇长饰演者牛犇，形象长得不怎么端正，却很适合演心地善良的角色。《牧马人》里帮光棍右派牵媒的郭碥子，给观众印象深刻。 镇长告诉富贵，马上要公审枪毙龙二。见富贵吃惊，镇长解释说：他是地主，政府要没收他的房子，他一把火把房子给烧了，这是反革命破坏！接着又说：“你家老屋的木料真好，烧了几天几夜火才灭的。”他这随口一说，把富贵吓得不轻，慌忙接口辩解：“不是我家的木头，是反革命的木头。” 枪毙龙二的枪声，把富贵吓尿了裤子。他跑回家，心有余悸对家珍说：若不是房子输给了龙二，挨枪子恐怕就是自己了。得知家里成份被定为城镇贫民，富贵如释重负，连声说：“贫民好，贫民好！”夫妻俩把那张证明小心翼翼嵌入镜框，端端正正挂在了墙上。接下来的几年，富贵一家日子清苦但温馨，一双儿女慢慢长大。 　　影片所展示的故事如一部当代野史，有一定的史诗性。 那是一个风起云涌、轰轰烈烈的时代，各种运动接踵而至，铺天盖地。富贵一家这样普通 “小人物”，在“大运动”浪潮裹挟下，只能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厄运的发生不过是必然中的偶然。影片在叙述中渗透着深深的悲悯和无奈，同时也运用黑色幽默温和讽刺了那个特殊时期的荒谬。 落在富贵头上的第一个灾难是突然失去了儿子。 时值“大办钢铁”，不分老幼，人人都得参与。刚上小学的儿子在学校忙了好几天，累得不行，在家倒头昏睡。这时有同学来通知，说区长要来学校检查炼钢，富贵不得已背着把睡眼惺忪的儿子送回学校。 区长就是当年富贵的患难兄弟春生，他刚从部队转业。他已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极度疲劳，开车不慎撞倒学校的院墙。哪想富贵的儿子正在墙后靠着睡觉，被墙压倒酿成惨祸。姐姐凤霞抓起石头怒砸汽车，母亲家珍更是悲愤交加，她拒绝了春生送来的200元钱，说：“你记着，你欠我们家一条命！” 几年后的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春生成了走资派遭到批斗。一天半夜他敲开福贵家门，把存折掏给福贵，说老婆自杀了，他也不想活了。正当春生转头离去，家珍走出屋喊道： “春生，你还欠我们家一条命哪！”时过境迁，同样的话表达的话外意思已大不相同：上次是为发泄自己的悲痛愤懑，这次是为唤醒对方要好好活着！ 第二个灾难更让人唏嘘，女儿也没了。 凤霞长大了，虽然不会说话，但也貌秀端庄，勤快贤淑。热心的镇长牵线，介绍了一位城里拿工资的工人，名叫二喜。因工伤瘸了一只脚，镇长说不耽误走路，急了还能跑呢！ 二喜的饰演者姜武，品行和长相一样憨厚踏实，初次登门相亲富贵夫妇就很满意。不日，二喜带着一帮工友把准丈人的房子翻修了一番，还闹了点乌龙。当时正是运动初期，工人臂上带着红袖套，邻居们以为是城里造反派来抄家了。 结婚后，凤霞随丈夫住到了城里。不久，凤霞怀孕临产，富贵两口子急忙赶去医院。此时医院正被学校的红卫兵掌管，原来的专家医生成了牛鬼蛇神都关起来了。家珍让二喜想办法找个医生过来，凤霞不会说话，怕有意外这几个学生娃处理不了。 二喜打听了妇产科技术最好的是王教授，就带人去把他“押”了过来。红卫兵一见“反动技术权威”，大声呵斥谁让你来的？二喜上前一本正经说道：他胡说要没有他工人就生不了娃，押他来就是让他看看咱们工人阶级生孩子，看看咱们红色江山后继有人！话听着就很牵强，但面对高大威猛的工人老大哥，稚气未脱的女小将们没敢质疑。 二喜将一脸蒙圈的王教授安置在走廊长椅上，悄声告诉他刚才是瞎说的。富贵见他有气无力模样，知道是饿的，就出门去买了7只大馒头。教授已经3天粒米未进，见到馒头两眼放光，饿狼般地往嘴里塞，顷刻7只馒头全部落肚。 终于里面传出婴儿啼哭，红卫兵小医生拦住家属不让进产房探望，说待会就可以出院，回家了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得知凤霞生的是男孩，富贵夫妇就商量先给外孙取个小名。富贵说：“就叫馒头吧！”家珍嗔怪：“你咋见啥叫啥，馒头是人名吗？”富贵告诉妻子：“不是人名好养活，阎王爷名册里找不到。” 突然，小医生惊慌失措跑出产房喊叫：产妇大出血了！家人焦急要她们赶快抢救呀，可这些才读了几天书尚毫无临床经验的学生哪里会呢？本可以出手救命的王教授，此刻正处于昏厥状态（不知是被噎的还是被撑的），根本动弹不得。可怜的凤霞就这样因失血过度，悄无声息地走了…… 　　上面部分是按影片情节的描述。在原著小说里，死亡悲剧远没有停止。小说《活着》的内核自然是“活着”，可表述的内容却是接二连三的“死去”。女儿死后三个月，妻子也病死了。两年后，女婿又因事故意外丧命。最悲催的是小外孙，因为经常挨饿富贵心疼，就给煮了一锅豆子，想让他好好饱一回，结果给撑死了。 小说结尾是悲凉的：福贵家人全都离他而去，只有一头年迈的老牛相伴，四下苍茫，天边挂着孤寂暗淡的残阳。 在余华笔下，富贵是个历尽沧桑，在荆棘重重中默默承受的农民。他看重家庭，观念传统，性格软弱而又倔强。面对环境压力会屈服，对待生活苦难却能执拗面对。下面这段话是原著小说中富贵说的： “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过了，我总想着自己的日子也不长了，谁知一过又过了这些年。…… 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都是我亲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 我不会让别人白白埋我的，我在枕头底下压了十元钱，这十元钱我饿死也不会去动它的。村里人都知道这十元钱是给替我收尸的那个人，他们也都知道我死后是要和家珍他们埋在一起的。” 余华曾透露，《活着》的创作灵感来自一首叫《老黑奴》的美国民歌。歌中的老黑奴历尽磨难，亲人相继离去，依然乐观对待自己的生活。这首歌曲调欢快，年轻时我也喜欢，很适合用吉他伴唱： 快乐童年如今一去不复返亲爱朋友都已离开家园离开尘世到那天上的乐园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我来了，我来了我已年老背又弯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活着》电影的制作，张艺谋依循原著“活着才是最重要”生命主题，加入自己的理解，大手笔对人物、环境、情节诸方面做了改动。在原著从头至尾弥漫浓郁悲凉氛围中，多了些希望所在。相比小说的结尾，电影结局是温暖明亮的：妻子、女婿、外孙都活着，女婿把二老接到城里一起生活，三代同堂，暖意融融。 电影最后，富贵带着小外孙馒头逛街，买回几只小鸡仔。 富贵说：“小鸡长大了就是鹅，鹅长大了就是羊，羊长大了就是牛。” “那我就可以骑牛了”馒头开心地叫了起来。 “到那个时候馒头就可以开上火车、飞机了！” 富贵一生坎坷，千沟百壑，自己也许从没思考过人为什么要活着，还是本能地将要好好活着的执着信念传递给外孙。显然，影片故事的内在情绪是乐观向上的。 影片最具灵魂的神来之笔，我以为是纳入了皮影戏元素。 在小说里，福贵向龙二借的是两亩田，影片里成了一套皮影道具。皮影戏是北方的剧种，适合在人口稠密的地方讨生活，这正好契合张艺谋把故事由南方农村置换到北方城镇的构画。片中那灵活翻飞的人物光影、洪亮高亢的配乐秦腔，也给观众增添了视听的感官享受。 皮影属于傀儡戏，角色动作由人工操控摆布，这恰恰又隐喻了富贵。他这辈子命途多舛，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被外力推的。 总之，皮影在影片中贯穿了富贵的一生，即便运动中“破四旧”皮影道具被烧了，那装道具的木箱还一直留着。最后给外孙馒头做小鸡仔的窝…… 我在三十多年前就读过小说《活着》，没记得有什么太多感慨。如今看原著改编的电影却不由共情良多，恐怕是和年龄阅历有关。 影片透过富贵一家在历史变迁中的沉浮，讴歌了中国百姓身上面对困境顽强求生的韧性。富贵一辈子没什么大善大恶，福也享得、苦也受得，他的存在状态就是活着。他明白，世间没什么比活着更好的了，而活着就要忍受。故而，他从不惹事，从不抱怨，卑微谨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昔日算计让他家破人亡的龙二被枪毙，他没有表现出丝毫复仇的快感。两次失去孩子，在坟前叨叨的也全是自责：如果不送儿子去学校就不会出事；如果只给王教授买3只馒头凤霞就不会死…… 　　生命犹如自己驾驶的客车，家人亲友就像你的乘客。他们上了你的车，你就得用心驾驶，尽量让亲人们安心舒服。然而终究某一天有人会下车，亲人猝不及防离去是残忍的，但车子还得前行，不应该被负面情绪左右太久。“逝者不可追，珍惜眼前人”，不知富贵是否这么想的，但他确实是这么做的。 现实赐予我们的生活，无论幸福、苦难、平淡，都应该坦然接受，好好活着。时间无所不能，任何创口都会不药而愈。众生皆苦，活着不易，人生挫折是避免不了的。不过，若干年回头看看，那些曾经让你痛不欲生的绝望不过尔尔，就那么点事。 乐观是一种生活态度，人不是幸福了才笑着，而是因为笑着才幸福。 颜世亮 2025年6月3日於杭州桥西 <a href="https://www.meipian.cn/4tuhz6n2" target="_blank">《消失的她》观后</a> <a href="https://www.meipian.cn/570cnl2t" target="_blank">《军中乐园》观后</a> <a href="https://www.meipian.cn/5233p7lq" target="_blank">《周处除三害》观后</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