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和牌坊记

沧海一粟

“顺德府好城墙，南和城好牌坊”，一句民谣，如古井深处涌出的水脉，悄然浸润着邢襄大地的记忆。小城南和，曾以牌坊林立而名动一方，县志载有三十六座之数，仿佛青石的森林肃立于街衢巷陌之间。然而历史巨轮碾过，文革风暴席卷之后，唯余七座牌坊，像七位苍老而倔强的守护者，在府前街上默然擎起一方沉坠的天空。

这七座牌坊皆系明代皇帝敕建，每一座皆如凝固的颂歌，巍然矗立，沉雄如古龙之脊。四柱三间，斗拱飞檐，兽吻卷脊，通体青石凿成，构件以榫卯相连，仿木构而胜木构之坚牢。石上浮雕蟠龙腾跃，走兽奔腾，人物衣袂飘拂，花鸟生动欲语，山水云气缭绕其间——俨然一座座石上画廊，将建筑、雕刻与书画融于一炉。这何止是石头的诗行，分明是石头的魂魄，是匠人巧思在重压下迸溅出的永恒火花。

牌坊群中，朱正色的“平定边疆坊”尤为显赫。朱公一生功业煌煌：江陵善政、宁夏平叛、治理黄河……当功成身退归隐故乡时，却在南和城东门外建起“十方院”讲学授徒。寒窗灯火，竟照出了李起元、李若珪等栋梁之材。后来李若珪一人荣膺“恩光三世”、“掖垣都谏”、“节制三省”三座敕建牌坊，李起元亦得“三世宫保坊”立于当街。

这师生之间功业倒影，如石纹般深嵌于牌坊的肌理之中。遥想朱公暮年，必曾踟蹰于弟子那些崭新牌坊的巍巍檐影之下。他抬头仰望自己那座“平定边疆坊”，石梁上刀痕深凿，仿佛镌刻着命运奇异的回响——荣归者立于学府门前，而弟子们的高大牌坊却已列于通衢要津之上。他是否曾自问：究竟何处方是更值得铭记的功业？是疆场杀伐，还是杏坛化雨？

朱公的答案，早已刻在十方院的朗朗书声里：昔日战尘已落定于石坊之上，而门生所立之坊，却如树根深入时光土壤，使文化血脉在无形中悄然蔓延。

可惜，牌坊林立的盛景终成绝响。自解放至文革前，七座牌坊虽历尽沧桑而大体幸存；而后的风暴骤至，竟连这最后的石质史书也遭无情撕碎。如今，惟余些断裂石柱与残损构件，默默静卧在区博物馆门前，像史册被撕碎后散落的断章残简。它们躺在那里，如历史散落的骨殖，昔日冲天雄姿，今朝只能以残躯亲吻尘土——石头在时间之河中崩解，恰似功名在无常世间的飘摇。

县志上记载的三十六座牌坊，连同宋璟碑等四十六座名碑，曾如繁星般缀满南和。如今它们或毁或残，然而灵魂的印记却并未消散：青石可以摧折，而文化命脉如潜流，总在幽暗处顽强地寻找出路。那些牌坊上雕刻的龙鳞兽目，经烈火而愈显其精神纹路；石虽碎，却依旧在人心深处生长着隐形的根须。

博物馆门前，残石静默如谜。它们虽已不能巍然立世，却仿佛比完整时更重地压在我们心上。牌坊林终究是湮灭了，但那些石头的箴言并未喑哑：每一块碎石都在无声拷问——我们该如何守护那些比石头更沉重的无形遗产？

牌坊群坍圮了，历史如奔流，终究会冲走一切具象的刻痕。然而人心深处若有一方无形碑石，能铭记那青石森林里呼啸过的精神长风，则朱公与他的弟子们所象征的文脉，便如石上龙纹在断口处延伸，总在湮灭边缘复活——它属于那些为故土栽种过春天的人，属于在时间长河两岸执着传递火种的手。

那火种，是比任何青石更坚硬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