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水都江堰

夏重伟

（一）都江堰，宝瓶口，水声如雷。岷江水被挤压进又深又窄的内江河道后，水流更加湍急了，深碧色的江水像一匹匹不甘心被驯服的野马，在河道里奔腾咆哮，汹涌澎湃。起风了，几片树叶飘落江面，转瞬，就被翻滚的江水吞没无影无踪。我竟有点恍惚，刚才真有树叶落下吗？上世纪60年代，我在小学课堂上翻开语文书，从课文《李冰治水》中知道了都江堰。50多年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来到向往已久的都江堰。我在都江堰景区徜徉，拜谒宝瓶口、飞沙堰、鱼嘴、二王庙……公元前256年，都江堰问世。这年，一代雄主秦始皇3岁。岁月穿梭，岷江水奔腾呼啸着流走了，又源源不断地涌来。秦汉三国、前后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一个个雄主崛起，一代代王朝落幕。只有都江堰，像个恪尽职守的套马汉子，不知疲倦地约束着野马般的岷江，使成都大地水旱从人。 （二）没有都江堰的年代，岷江的暴脾气让蜀人吃尽了苦头。蜀东缺水，一遇干旱，赤地千里，能救命的江水却白白地流走了。洪水来袭，出槽的江水又分分钟把蜀西大地变为汪洋泽国。李冰是为降服岷江降临人间的吗？公元前251年，李冰被秦昭王委任为蜀郡太守。蜀郡就是如今四川省一带，郡守的职务嘛，相当于四川省长吧。李省长果然不负众望，在没有电力、没有机械的年代，只靠人拉肩扛，锹挖镐刨，建成了一座两千多年不废的水利工程。 鱼嘴分水坝连着金刚堤，空中鸟瞰，一条3000多米长的大鱼稳稳地钉在激流中，巨大的鱼嘴将岷江水一分为二。内侧是人工开凿的河道，叫内江；原有河道称外江。把岷江水引向缺水的蜀地东部，必须凿穿玉垒山，开挖一条内江。搁现在，几十吨炸药就能轻松搞定。可是，李冰时代没有炸药啊！人类发明炸药还得1000多年后呢。李冰的方法相当适用，把柴草堆在山石上点燃，熊熊大火烧得石头又红又烫，再哗哗地浇上从雪山流淌来的江水，冷热相激，山石就叭叭叭地七裂八瓣。把酥裂的石头清走，再堆柴、再点火、再浇水，一干八年，一条宽20米，比外江河床深2米的内江河道终于凿通了，离碓旁的入水口被称作宝瓶口，也叫灌口。内江挖通后，鱼嘴开始发挥作用。鱼嘴分水可不是简单的二一添作五。内江不是比外江深嘛，枯水时节，六成的江水会在鱼嘴的分流下进入内江，充分满足农田用水。外江宽阔，当洪水泛滥之时，会将六成江水分入外江泄洪。敲黑板，说重点：水少时六成水进内江，四成进外江；水多时六成水进外江，四成进内江。 二八分沙更是巧夺天工。岷江富含泥沙，每年裹挟的400到600万立方米泥沙最终都沉积在河道中。为防止泥沙堵塞内江河道，李冰将鱼嘴选在岷江的一个转弯处。李冰竟然知道，弯道环流能将泥沙甩到外侧，八成泥沙就从外江流走了。飞沙堰溢洪道建在宝瓶口前，水进内江后，在陡然变窄的河道挤压下，反向推力使江水翻滚打旋，超过内江上限的水就裹挟着剩余泥沙经飞沙堰再次排入外江。内江在飞沙堰二次分水，再次排沙。两次分沙后，还会有一定的泥沙淤积在内江河道上，李冰定了个岁修制度，每年清明前后枯水时节安排人工清淤。挖多深呢？李冰在凤栖窝处河道埋个石人，挖到为止。流过宝瓶口的内江，在仰天窝水闸被分成两条河，几百米后再二分为四。四条河流放射状地分别流进上千条大大小小的河渠，灌溉农田1000多万亩，覆盖四川40多个县。有了都江堰，成都平原就成了旱涝无虞的天府之国，李冰父子也被后世皇帝封王。玉垒山上的二王庙千年香火不断，蜀人世世代代铭记李冰的恩德。 （三）没想到，都江堰市区和景区竟然这么近，就是无缝衔接嘛，都江堰的大爷大妈饭后遛弯都会走到景区门前转转。都江堰市区不仅离景区近，而且灌县古城也很有看头。没错，说的就是灌县。灌县因都江堰迁治，也因都江堰得名。灌县名称就源于灌口。如同徽州改黄山市、大庸改张家界市，1988年灌县改称都江堰市，县级。那天，我在成都乘坐高铁，20多分钟便到达离碓公园站。看一下手机导航，预定的宾馆步行只需15分钟，我便和妻子拖着拉杆箱，按导航前行。 步行200多米，就到了一个下沉式广场，一只巨大的熊猫慵懒地躺在广场草地上，翘着一只小短腿，举着自拍杆，美美地给自己拍照。这只大熊猫长26米，重130吨，设计者是著名的大黄鸭之父、荷兰创意大师霍夫曼。都江堰是野生熊猫的栖息地，都江堰熊猫谷是四川五个看熊猫的景区之一。高铁站旁的自拍熊猫，是绝好的旅游广告，这创意真不错！ 继续前行，转一弯儿，过桥，一座青砖斗拱的城门出现在我的眼前，门洞上有“宣化门”三个大字。都江堰有如此完好的古城门，让我游兴倍增。 如果说灌县古城是一部书，宣化门就是书的封面，走进城门，书也就翻开了。灌县古城，让我从从容容地读你吧。宣化门内，是一条古建筑夹道的步行街，房舍斗拱飞檐，店铺光鲜靓丽，路两侧还开挖了窄窄的河道，流水淙淙。水边，一个渔翁铜像正悠然自得地垂钓。这条街原名叫东街，毛主席1958年视察都江堰时从这里走过，从此改名为幸福路。住进宾馆，窗外便是都江堰网红打卡地仰天窝水闸。开窗，便有水声若隐若现地传来。遗憾的是河畔正准备建小吃街，窗外有些杂乱，下次再来应该会是满眼风景吧？拜水都江堰后，我又和妻子去青城山问道，回来已是晚饭时间了。网约车司机把我们送到杨柳河街，说这儿是古城的一条休闲美食街。早年间，灌县没城墙，便挖了一条四米宽、四米深的护城河，从仰天窝水闸前引岷江水入河，护卫县城。宋代时，官府组织在护城河畔栽杨柳万株，河也得名杨柳河。随着县城扩大，河两岸各修一条街道，路旁建了一幢幢极具川西特色的民居，杨柳河也由城边的护城河变为市内风景河。 与内江汹涌的河水相比，杨柳河就温顺多了，在车水马龙的路中间淙淙流淌。河上一座座或拱或平的石桥连接两岸，好一幅小桥流水人家的图画啊！走进一家苍蝇小馆，我选了一个临河的餐桌，请服务员推荐他家的拿手菜。菜上得很快，在邻桌和朋友小酌的饭店老板问我：能喝点吗？没等我回答，老板又说：喝点吧，这是自己泡的酒，很好的，你看，我们也喝这个酒。我点了点头，老板亲自送来一杯酒，说，喝吧，这酒不要钱了。我当然不能白喝人家的酒啊，连连说，我们付钱，我们付钱。喝着小酒，吹着晚风，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我和妻子说，此刻仿佛穿越到丽江，在渠水边的饭店小酌。相比之下，丽江更热闹，也更商业化些。而灌县古城则像个温婉的小媳妇，不吵也不闹。邻桌的老板和朋友都已微醺，隔着桌子热情地和我们聊天。我后来和妻子说，当时真想端菜过去和他们拼桌，因顾虑老板不收饭钱才作罢。我又说，如果能到都江堰租房小住一段时间，我一定去找他们做朋友。杨柳河街这顿晚饭，酒虽然没醉人，我却在灌县古城的风韵、风情中陶醉了。 （四）南桥坐落在南街上，走过南桥，就是都江堰景区大门前广场。南桥的名字实在是太普通了，像村娃叫狗剩、丫蛋一样，桥名很难让人为之心动。走上南桥，我顿悟，大俗才是大雅。这么大气、壮观的廊式古桥，叫什么名还真不怎么重要，桥的本身就自带光环。此前，我在贵州侗寨走过风雨桥。眼前的南桥，除了廊顶没有塔亭外，和风雨桥倒也大差不差。 一座五孔长桥，牌楼式的桥门上三层重叠、翘角飞檐，廊柱托举着雕梁画栋的屋顶，桥身、天棚处处描金绘彩。走在桥上，彩绘、彩塑、壁画、诗词、匾联让人目不暇接。‌整座桥就是一座集诗书画塑大成的艺术长廊。南桥下游300米处，是一座与南桥样貌大致相同的桥，叫天福源廊桥，桥下就是我多次提到的仰天窝水闸。天福源廊桥同样有斗拱飞檐的桥门，雕梁画栋的桥体、美轮美奂的彩饰。与南桥不同的是桥下有六孔水闸，内江水在这里分流为蒲阳河和走马河，闸门开启，水势汹涌，涛声如雷。两座桥都美得让人窒息，更震撼的是河道中安装了2000多米LED灯，蓝色的灯光照在河面上，汹涌的岷江水顿时变得迷离梦幻起来。蔚蓝色的河水流过仰天窝水闸后，蒲阳河和走马河仿佛是两条蓝蓝的眼泪，奔涌而出，淌个不停。 对，这里就是“蓝眼泪”，是都江堰又一处著名的打卡地。夜色降临，摩肩接踵的游人都冲着蓝眼泪来到河边走到桥上，或架长焦相机创作，或拿自拍杆与蓝眼泪合影，还有人长时间地凝望着两条长长的蓝眼泪发呆。从旅游的角度来说，蓝眼泪的创意十分成功。蓝眼泪最初得名于荧光海。一种能发出荧荧蓝光的浮游生物，在海浪上漂浮，像极了滚动的蓝色泪珠，被渔人称为蓝眼泪。2014年，都江堰在内江河道上置蓝色光带，“蓝眼泪”便声名鹊起，引得游人纷纷前来打卡。都江堰蓝眼泪有故事吗？我查百度，问“deepseeke（迪普西克）”，问“豆包”。答案都很简单：宝瓶口是观音菩萨的净瓶，蓝眼泪就是净瓶流出的水；宝瓶口压着一条孽龙，孽龙流出了蓝眼泪；何先德夫妇修夫妻桥为世人感念，岷江水化作蓝眼泪。可是，为什么是蓝色的眼泪呢？“AI”也没有答案。没有一个动人的故事，岷江水千年的眼泪为谁流淌？不知道眼泪为什么是蓝色的，蓝眼泪这么戳人心窝子的创意不是白瞎了吗？蓝眼泪应该有故事，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文化是旅游的魂嘛，我觉得“夫妻桥”倒是可以做点文章。 那就说说夫妻桥吧。夫妻桥就是鱼嘴处连通岷江两岸的安澜索桥。安澜桥的历史很久远了，最初是一条竹编索桥。毕竟竹子不耐久，索桥多次损毁又多次重修。明朝末年，索桥毁于战火，官府无能还是无力重建？过往行人只得靠摆渡过河。岷江水太急了，横渡的小船经常翻船死人。清朝初年，又一次翻船，100多人葬身江底。当地私塾先生何先德为民解忧，筹资修桥。桥修通了，是没来得及还是资金不足？新桥没有护栏，有人坠桥落水溺亡。修桥本是官府的职责，民间修桥这不是打官府的脸吗。很没面子的官府，便以草菅人命罪将何先德处死。何先德死后，何夫人继承丈夫遗志，在桥两侧装上了竹索栏杆。安了栏杆的桥开始叫“安栏桥”，后演变为“安澜桥”。当地人说，桥栏装好后，何夫人便投江随何先德而去。都江堰人感念何先德夫妇生死相守、造福苍生的恩德，将桥称为“何公何母桥”，谐音就是“河公河母桥”，又叫“夫妻桥”。 安澜桥东侧桥亭上挂着一块“天下爱情第一桥”的匾额，桥亭下祈福墙上，挂满了红红的同心结。过桥人都想让夫妻桥见证自己的爱情。我们上桥时，有导游在小喇叭中喊：携手走过安澜桥，幸福甜蜜一辈子，是夫妻的都要牵手过河啊！有人调皮：单身狗呢？导游说，单身你就左手握右手。在众人的笑声中，我和妻子拾阶上桥。桥有点晃，又看前面的人都拉着手，我俩便也牵手走过安澜桥。第二天登青城山，台阶很陡，我和妻子都怕彼此滑脚，便不约而同地拉起手，上上下下，牵手走了大半天。我们这一生牵手次数和时间加起来，可能都没这几天多。 怎么样？夫妻桥故事可以做素材吧？有没有熟悉都江堰历史人文的作家创作一个故事吧，蓝眼泪可不能白流啊！拜托拜托！水中倒影，似有明月当空。仰头，云端竟高悬一座灯火通明的六角古塔，像天上的宫殿，又让人想到海市蜃楼。 塔是玉垒山上的玉垒阁。玉垒山高160米，玉垒阁是46米，是城中的最高点。此时，玉垒山早已隐身夜幕之中，只有华灯点亮的玉垒阁孤悬天上。我想到了苏东坡的诗句：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高高的玉垒阁，你也在凝望蓝眼泪吗？你是不是也在等待蓝眼泪有个凄美的故事？ （部分照片来自网络，向不知名的摄影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