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西的磨盘石·原创散文

默斋主人

庙西的磨盘石·默斋主人原创散文

节令催人，屈子的魂魄激荡着湘楚的雨意，却拂不动我这流落了三十年的游子，此番竟回九龙水库之滨的小村庙西。彼时年少，未识离别苦味，脚步匆匆；此刻方悟所谓故乡，不过是刻入骨骸的记忆，纵有三十载光阴的尘埃层层覆盖，终究要在某一片旧日的天空之下，不期然刺醒你的魂灵。

我的归来搅扰了几声村头惯常的叹息，旧识皆已是双鬓沾霜，眼睛枯竭得只能盛住浊浊岁月的泥浆。我的名字被岁月压低了嗓门吐出，夹带着一种既近又远的钝重陌生感，声音滚落在地面，仿佛被吸去了魂魄。村里的许多后生面孔则如陌生叶子摇曳于树梢，眼光扫过只留了半分茫然。村中格局已非昔日整齐有序的巷道，一些新起的房舍挤占了过去的空地，仿佛生命亦于暗中兀自拔节、重组，既拆了墙又盖了屋，如人的命运总在拆补之间——生命本就是如此：新枝撑开旧墙，瓦棱覆盖泥灶，老去与萌蘖从未止步。

穿过这半生半熟的小路，我寻向承载童年的旧院。三十度春秋更替，这矮塌的屋檐早如老人般豁了齿，瓦片稀落成片片干裂的枯荷叶，斑驳颓损的土墙无声见证风雨，似一张枯唇兀自颤抖于萧瑟的风声里。

院角默坐的，仍是那一方石磨盘。它不曾动弹，岁月却早已悄悄打磨掉其锋芒的棱角，那凹槽里亦积满了尘埃与落叶碎屑，仿佛时间在此处凝滞成了污渍——但它却安稳如磐石，是扎根于此的魂魄。手抚其上，冰冷硌人却也笃实得如同命运的基座，任世事变迁而它兀自不动，独有记忆像生着爪钩的蔓草，爬上来紧紧缠绕住我，那些推磨、豆汁与笑语，分明刻在石面的沟壑深处。

忽见磨盘石缝之中，斜斜钻出一棵矮瘦的野樱桃苗，嫩茎弱却顽强向上，在微风中倔然立着。生命竟在沉重间悄然萌动，这石缝里探出的倔强一点青绿，不知几时能长成繁茂花树——正如庙西的河水流过绝处，竟要自陡峭处跌碎飞溅为瀑布。石缝中挣扎出芽的树苗，与山下奔突喧嚣成白练的水流，都暗暗暗示：人间路难走，但生命自有越过危崖的顽强。庙西的磨盘记得我的根芽如何钻出石缝——它无声告诉我：若根不曾蚀尽，深埋的芽便终会昂首向上。

踱步至库畔，水岸如画。九龙水库温顺地展开，水面泛着凝滞的青光，偶见鱼尾摇曳漾开细纹数点。山间的半腰处正挤满了杂木莽草，密不透风的葱茏里，各色叶片挣扎着争夺点点日光，纷扰间显出扭曲虬结的姿态。我不由想：“半山腰总是很挤的”，然而谁不愿挤破逼仄去山顶望一眼呢？这世界之拥挤，正催促生灵不歇向前攀援而已。

在近岸静坐片时，邻院的“老蒯”端着一小坛酱走过，寒暄几句，临了笑道：“再走，家庙西还盛得下你哩！”我望着他佝偻远去的背影，久久未语。再远处，村中几只鸡在篱笆边不慌不忙啄食，啄尽一粒谷，抬起头左右看看。黄昏的余晖轻落于村北野草地，点点归鸟掠过稀疏林木……万物静默地生活着，它们并不惊疑于谁来谁往；时光浩荡的河流里，每个人也不过是个漩涡。庙西的一石一木，已然静静参透了天机，默对万象。

在旧宅廊下过了一宿，竟难得没有梦扰。次日辞别时，只带走了一小块粗糙的磨盘石子。如今将它放在书案一角，每当伏案握笔，指尖便悄然碰触到那粗粝石纹中岁月流淌的温凉——那是岁月赐予我们内心的疤痕与花纹。

多少年华已非，却发觉此身本是石缝间倔强生出的草籽，未曾带得走任何一样东西；但庙西的石磨盘纹路却刻入我身内，成为我血脉中不灭的印记。原来我们生来的确本无一物——然而庙西教会我，即使从头再来，何患于无物？逢山开路的是坚韧魂魄，遇水搭桥乃意志不绝。那磨盘的石缝里倔强钻出生命的芽叶，水库的水流自危崖跃身化为壮丽飞瀑——这便是我心底的乡愁：它在绝处开出新路、在沉睡中苏醒。

人生这条路，怎样抉择皆不免抱憾：然而生之勇者，却是悄悄在夜静深处自缝伤口的人。故乡的艾草气息，此刻穿过三十年光阴的尘埃扑面而来——它们像一声叹息，裹着土地温情的叮咛：睡下前学会宽恕一切过往吧；翌日天光明亮时，你将拥有新生的，不只是晨光——还有面对山水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