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鲁育”,“鲁育”——父亲当年部队转业至山东寿光时,掌心反复摩挲着襁褓,为1963年出生的弟弟起下这个乳名。他定是盼着这孩子能如齐鲁大地的麦苗,在泥土里扎下茁实的根须。谁能料到,这个在田埂上滚大的少年,后来竟把半世光阴,种进了青岛一隅的方寸小院——而我,正是在这黄海之滨的城市里出生。</p> <p class="ql-block">一、苔痕上阶绿</p><p class="ql-block"> 今年六一推开弟弟南阳台的玻璃门,扑面的绿意险些将人撞个满怀。四十多平米的天地仍在,却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p> <p class="ql-block"> 正中两棵近一米高的四季桂花与茶梅比肩而立,枝叶交错处漏下的光斑,在青石板上织就碎金般的锦缎。人们常说“独占三秋压众芳”是桂花的脾性,虽未到花期,油亮的叶片却已凝着清芬的气韵,像极了少年藏在袖底的诗稿,未展先醉。</p> <p class="ql-block"> 东边菜畦里,矮化的西红柿藤蔓正贴着土地攀爬,青涩的果实如翡翠串珠垂坠,让人想起白居易笔下的“绿蚁新醅酒”——待得珠玑染透丹霞色,定教人间烟火胜春朝。朝天椒细瘦的枝干在风里轻摇,像是踮着脚尖,在跳一支关于绽放的圆舞曲。</p> <p class="ql-block"> 最动人心魄的是南栅栏边的绣球。六、七株不同品种的花挤挤挨挨,粉的若少女初醒的腮红,蓝的似爱琴海揉皱的绸缎,白的如雪山巅未化的残云。曾读过“百花成朵,团圞如球”,此刻晨光里,这些饱满的花球恰似八仙遗落的明珠,沾着蓬莱仙气,又裹着人间烟火。</p> <p class="ql-block"> 南篱笆西侧的铁架上,九盆兰花正悬垂着生长。紫砂盆里的墨兰、建兰高低错落,叶片如翡翠裁成的丝带,在晨风中轻轻晃出弧光。</p><p class="ql-block"> 弟弟总说“兰草挂壁生,清气满乾坤”,这些悬空的君子果然自带逸气,仿佛把仙山的雾岚都凝在了叶尖。</p> <p class="ql-block"> 就在兰花上方,一棵一米多高的金银花攀着铁栅栏疯长。六月一日的阳光里,它正捧着满枝繁花笑——黄白相间的花苞如金银串珠,在叶片间明明灭灭,细薄的花瓣像被晨露浸过的绢纱,风过时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似一群踮着脚尖跳舞的小仙子。最妙的是花瓣上的露珠,浑圆剔透如碎钻,折射着七彩光斑,落在青石板上,竟像撒了一地星星。</p><p class="ql-block"> 俯身轻嗅,清甜的香气裹着咸咸的海风扑面而来——这是专属于青岛夏日的味道!忽然想起小时候与哥哥在热河路偷摘邻家金银花的午后。</p><p class="ql-block"> 此刻弟弟就在身后,指尖抚过金银花藤:“这棵鸳鸯藤是四年前从青岛花卉市场当盆景购买的,你看它先开白花后转金黄,像不像一对牵着手慢慢变老的人?”他的语气里带着疼惜,仿佛在说一位相识多年的老友。</p> <p class="ql-block">二、草木皆故交</p><p class="ql-block"> 1978年弟弟考入潍坊农校农机专业时,大概从未想过会与花草结下半生缘。那些年在昌乐县农机、林业部门奔波,足迹踏遍荒山秃岭,退休后却将半生积蓄,换成了这方栽花种草的小院。</p> <p class="ql-block"> 我用手机的识物功能,辨认东铁栅栏下的溲疏、锦带,还有那丛俏皮的三色堇、一人高的皱皮木瓜,石榴、猕猴桃、蜡梅、迎春、小果蔷薇与卷丹错落其间。</p> <p class="ql-block"> 最让我驻足的是南侧地上与篱架上的兰花——二十盆兰花静静立着,未开花时,修长叶片已自有魏晋风骨。弟弟说帝王妃的粉边绿心最是难得,小桃红的叶芽会从绛红渐变为翡翠。这些术语我似懂非懂,却在他眼中看见当年钻研农机图纸的灼灼光芒。</p><p class="ql-block"> “春兰如美人,不采羞自献。”指尖抚过灵素达摩建兰的叶片,忽然懂得他为何独爱幽兰。这些生长在幽谷仍自持清香的草木,何尝不是他的人生注脚?</p><p class="ql-block"> 在农机公司时的辛苦,而后山巅林间的身影,他就像这兰草,纵身处荒野,亦守着心尖一点芬芳——正如青岛人骨子里的坚韧,经得起海风的吹拂,耐得住岁月的盐碱。</p> <p class="ql-block">三、花影里的重逢</p><p class="ql-block"> 六月二日下午,弟弟匆匆赶回小院时,恰逢儿子从黄岛跨海而来。</p><p class="ql-block"> 弟弟备了一大桌刚从农贸市场买来的海鲜,在暮色灯光下泛着银鳞般的光泽,鲜活的带籽爬虾、拳头大的海螺,还有红岛特有的花蛤、海参和鲜嫩的舌头鱼,以及虾油淹的梭子蟹,都带着黄海的咸鲜气息。</p> <p class="ql-block"> 饭后漫步庭院,他忽然指着外墙角的石楠树,“等长到两米高,小院就成了秘密花园。”语气里的得意,像极了当年捧着农校奖状,从潍坊乘长途汽车回寿光羊口时,在车站上蹦跳的少年。</p><p class="ql-block"> 我从手机百度上了解,石楠株高可达12米,新叶鲜红、白花繁密、红果艳丽,四季景观变化丰富,</p><p class="ql-block"> 夜色穿过紫藤花架,在他两鬓的霜色上镀了层柔光,让我想起退休后哥仨同攀他曾分管的昌乐寿阳山,笑谈申报省级森林公园时,他裤脚还沾着昌乐山地上的泥土。</p> <p class="ql-block"> 暮色四合时,月季的甜香愈发浓稠。他轻拂着红色花团说这是“佛罗伦蒂娜月季”,当年在青岛枯桃花卉市场,第一眼就相中了。 此花以正红色簇状花朵、多季重复开花和低维护需求著称。</p><p class="ql-block"> 我望着栅栏外月季花下起舞的绣球,忽然明白他为何种满这团团圆圆的花球——那是比任何辞藻都朴素的祈愿,是青岛人对“全家福”最本真的向往,就像每年年夜饭桌上必有的鲅鱼饺子,咬一口,都是团圆的味道。</p> <p class="ql-block">四、素心向清浅</p><p class="ql-block"> 夜深人静时,弟弟酒酣后沉唾。我独坐在小院里,夜色为桂花与茶梅披上素纱,铁线莲的藤蔓在风里沙沙私语,混着远处海滨传来的汽笛声。屋内传来弟弟均匀的鼾声,与院外海浪的低吟遥相和鸣——这是属于青岛的夜晚,咸湿的海风里,连花香都透着潮意。</p><p class="ql-block"> 西篱边的铁线莲开得正盛,红的似流霞坠地,粉的如绮罗裁云,比天边虹影更添三分热烈。忽然想起郑板桥的诗:“身在千山顶上头,突岩深缝妙香稠。”这方小院何尝不是钢筋森林里的孤峰?弟弟用数载光阴,在混凝土的荒漠里,种出了属于自己的春天——而于我而言,这满院的花草,分明是青岛记忆的根系,深深扎进了我们共同的童年。</p> <p class="ql-block">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我拎着喷壶来到菜畦前。晨露在菜叶上滚动,恍惚间,弟弟侍弄花草的身影中,与记忆中在羊角沟叉沟里摸鱼的少年重叠。</p><p class="ql-block"> 忽然懂得:所谓故乡,从来不是某个固定的坐标,而是有人为你种了一院春秋,是无论走多远,都能在金银花的甜香里,找回青岛夏日的蝉鸣与海风;所谓亲人,就是当你站在他用心筑起的花园里,忽然发现,他早已把你的名字,刻进了每一片舒展的叶芽。</p><p class="ql-block"> 晨雾渐散,月季、绣球、兰花在晨光中舒展腰肢。我望着满院生机,忽然笑了——这笑容,竟与父亲当年站在寿光麦田里、与我们站在栈桥看潮起潮落时的神情如此相似。</p><p class="ql-block"> 这个被岁月酿成醇酒的弟弟,终于在这方小院里,寻到了属于自己的山河岁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而心之所向,即是故乡——是寿光的麦田,是青岛的海浪,是我们共同走过的,带着花草香的人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5年06月02日于青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