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舣舟觅诗痕20250522

徐其龙

　　来常州下榻常州天宁大饭店，甫一安置行囊，便前往红梅公园。车行途中，忽见黛瓦白墙掩映的浓荫深处，“舣舟亭”三字鎏金牌匾如惊鸿照影。

记忆蓦然苏醒——那位“竹杖芒鞋轻胜马”的东坡居士，曾十一次驻足常州，更将此处作为终老之所。我当即下车，在波光粼粼的运河边，踏着诗人最后归隐的轨迹，循着河畔的柳浪莺啼徐徐前行。

真是太幸运啦，我竟然在绿杨城郭间与历史撞个满怀！

　　舣舟亭，又名东坡园，这座始建于南宋的园林，已历经八百年沧桑。

古朴巍峨的牌坊上镌刻着“舣舟亭”三字，细辨竟是清代书法家钱泳的墨宝。仰观匾额，不禁遥想当年东坡先生自海南北归，正是在此园南侧的运河边系舟登岸，将半生漂泊化作了“九死南荒吾不恨”的豁达。牌坊石柱上风雨剥蚀的痕迹犹在，恰似诗人历经“乌台诗案”等磨难却始终不改其志的风骨。

步入舣舟亭，东坡的文化积淀在眼前徐徐展开：这里不仅是一座文化博物馆，更是一幅解读他“一蓑烟雨任平生”人生境界的立体长卷。

　 循着青苔斑驳的卵石小径走去，是处层林叠障、溪水潺潺、曲桥卧波……迎面而来的龙亭雄姿映入眼帘：临水而筑、飞檐如翼、凌空欲翔。

龙亭，是乾隆帝三临常州举办文会之地。遥想当年天子驻跸，士子们“跪献诗赋”的盛况，抚摸着龙亭廊柱上“山色湖光归一览，欧苏文宴此千秋"的楹联，我忽有所悟：帝王之尊崇终究是过眼云烟，唯东坡“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豁达和洒脱，能穿越时空，风流千古。

　　离龙亭不远的碑廊前，我看到“乾隆御碑”无语默立。碑廊里的诗文应是历史遗存，而此碑虽是新立，但犹带帝王气象。

站在御碑前，遥想当年这位十全老人至高无上的天威，终究不及东坡“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之超然。舣舟亭中的这座御碑恰似历史天平，一端是煊赫皇权，一端是长流文脉。千年岁月证明，真正不朽的终是诗人“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精神标高。

　　乾隆御碑一侧的洗砚池畔青石冷翠，传说东坡曾在此涤笔，将“退笔成冢”的执着化作《寒食帖》中“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墨韵淋漓。

虽然眼前的池中已不见涟漪，但我仿佛仍见《黄州寒食诗帖》的笔走龙蛇，那“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的苍劲笔触，在池水浸润下愈发浑厚。此池不仅是文房遗珍，更是中国文人“穷且益坚”的精神图腾，见证着东坡从“老夫聊发少年狂”到“此心安处是吾乡”的生命升华。

　　离开龙亭，我辗转来到问月亭和银带亭。登上问月亭之际，突觉东坡“把酒问天”的剪影宛在眼前。“明月几时有”的天问穿越千年时空，化作亭角悬挂的青铜风铃清响。又有“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之感受。

不远的银带亭翼然立于假山之巅峰，亭中俯瞰全园，可见建筑群落如银河星散，是否暗合诗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宇宙意识？

　　在舣舟亭西园走了这么一大圈，怎不见舣舟亭旧址？纳闷之间，经一位常州大哥指点，终于见到了他的尊容。

原来舣舟亭位于园之南端的运河边。登亭极目远眺，古运河粼粼波光，如青龙蜿蜒入云。古亭基座石缝间，犹存北宋船缆的勒痕，亭上的石栏镌刻的东坡诗词墨迹犹新，“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想像当年诗人于贬谪途中，曾在《自题金山画像》中自嘲“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却不料在此处觅得心灵归所。想到此，我也不禁一声感叹，是宽慰、是宛惜？我不知。

　　舣舟亭旧址的毗邻，便是“苏子墙”。站立于此，在运河微微涛声中，吟唱着东坡的传世之作，真不知“今夕是何年”？

这道几十米的诗墙也堪称立体诗史：黄庭坚.“东坡文章妙天下”的礼赞，陆游“尊前偶发皤然嗟”的追慕，乃至王国维“千古东坡不朽魂”的定评，在太湖石映衬下熠熠生辉。

最令人驻足的，是当代孩童用稚嫩笔迹临写的“春宵一刻值千金”，让《春宵》的哲思穿越千年，在运河波光里续写新的诗行。

　　终于见到巨大的苏东坡塑像：在青石铺就的时空长卷上，先生风尘仆仆、杖藜踏浪而来……

他的布衣长衫浸染着《定风波》中“莫听穿林打叶声”的烟雨；他的藜杖叩击石板道的清响亦或是乡野中的泥泞；他的双目凝望处——石刻上斑驳的诗行，或许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归隐宣言；他的脚下水道交错如命运轨迹：黄州的孤鸿、惠州的荔枝、儋州的椰影……

这尊塑像如文化图腾，将诗人“九死南荒吾不恨”的豁达定格成永恒……

　　径迴路转之间，东坡书院出现在眼前。在宽畅的大厅里，展示宋元后东坡作品的各种刊印本。

宋版《东坡集》的蝉翼笺上，“但愿人长久”的祝语仍泛着墨香。《除夜野宿常州城外》里“多谢残灯不嫌客，孤舟一夜许相依，”将贬谪之苦化作旷达。泛黄的《寒食帖》拓片旁，历代注疏层层叠叠，恰似运河浪涌托起文化巨轮。最动人的是“直恐终身走道途”，竟成诗人生命终章的谶语——十二年后，他果然在常州走完风雨路途，留下“问汝平生功业”的千古绝问。

　　从书院边幽径中转角处的咫尺之间，忽见“仰苏阁”巍峨耸立、飞檐刺破云天。阁之东西沿壁上的康熙“坡仙遗范”的与狂草“大江东去”构成时空对话。

登仰苏阁，可见众多近代书法家的笔走龙蛇：《念奴娇》的豪情，泼洒成水墨瀑布；文徵明的小楷《赤壁赋》，与徐渭狂草《江城子》相映成趣；“乱石穿空”与“明月夜短松岗.”刚柔交响。

忽闻阁顶檐角的风铃声转来，让人顿悟：真正的纪念碑从不在丹墀之上，而在“千古风流人物”的文化血脉之中。

　　常州之行原为康养休闲，却与东坡不期而遇。从舣舟亭到洗砚池，从苏子墙到仰苏阁，诗人将“人生到处知何似”的感悟镌刻进城市肌理。

这座运河古城因东坡终老而平添“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底蕴，正如其《定风波》所云：“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归途重温东坡诗词，方悟常州之于诗人，不仅是地理归宿，更是文化原乡。

此番邂逅，恰似打开一扇穿越千年的轩窗，让人在“回首向来萧瑟处”时，看见中国文化最璀璨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