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心归去（老小区系列小说五）

ZY

荣城的丁家庄，是个没围墙的老小区。巷道窄得可怜，仅容两辆自行车勉强错身，却满满当当地挤着一溜儿烟火气四溢的小店。每天清晨，油条铺子那诱人的焦香准时飘起，油锅“滋啦”一声响，邻里街坊就纷纷揣着搪瓷缸子，不紧不慢地来排队。杂货店的玻璃柜台，被岁月磨得发亮，李老头总爱趴在上面，给人絮叨当年供销社的老故事。

楼与楼之间的空地，被居民们精心拾掇成小菜园。竹竿搭起的架子上，豆角藤蔓肆意攀爬，丝瓜花黄灿灿地开得热闹。张老师住在11幢601，推开窗，就能瞧见王奶奶在楼下浇菜。水瓢一起一落间，那句“张老师，下来喝碗绿豆汤”的吆喝，便亲切地钻进耳朵。

张老师年轻时，可是杭大中文系响当当的才子。那时候，他背挺得笔直，板书能洋洋洒洒写满整块黑板。如今七十好几，脊梁弯成了月牙，可只要一说起《红楼梦》，双眼立马发亮。他的三个孩子，一个去了美国硅谷，一个在英国教书，小女儿则在法国开画廊。过年视频时，家里电视墙上挤满来自不同时区的笑脸，这事儿，成了丁家庄人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

孩子们孝顺，非要把老两口接到旧金山享清福。可还不到半年，张老师就揣着半箱“Made in China”的降压药，独自回来了。他一边给老邻居递着从美国带的义乌产保温杯，一边嘟囔：“那面包嚼着跟锯末似的，哪有咱丁家庄的片儿川、阳春面顺口养人。”

后来，儿女们在西湖边买了新房子，想让老两口搬过去，可依旧没能留住他们。张老师的老伴儿蹲在老小区的梧桐树下，边剥毛豆边念叨：“杭州的桂花再香，闻着也觉得像掺了水，哪比得上咱丁家庄的槐树，风一吹，槐花簌簌落你一脖子。”

然而，变故如疾风骤雨般袭来。先是老伴儿飞去美国照顾孙子，紧接着，女婿在巴黎工地意外摔伤。张老师攥着越洋电话，把签证材料翻来覆去看了七遍，眉头皱得像打结的麻绳。最沉重的一击，是次贷危机爆发，大儿子在电话里声音发颤：“爸，公司要裁员了......”那天傍晚，有人瞧见张老师独自在小区长椅上，一直坐到月亮高高升起，手里的搪瓷缸子，凉了又凉。

从那以后，张老师屋里的灯亮起的次数越来越少。春节时，社区主任来送春联，只见门上贴着褪色的“福”字，门缝里塞着的传单，已经积了厚厚一摞。

从那以后，张老师屋里的灯亮起的次数越来越少。春节时，社区主任来送春联，只见门上贴着褪色的“福”字，门缝里塞着的传单，已经积了厚厚一摞。

仲春的雨，淅淅沥沥地下得缠绵。丁家庄的老人们围在社区服务中心，听着广播里的寻人启事，都觉得张老师肯定是去国外和老伴他们团聚了。直到有老乡在天台山国清寺，偶然撞见了张老师。他穿着一身灰布僧袍，正小心翼翼地弯腰给石阶上的蜗牛让路。听到熟悉的乡音，他慌忙转身，布鞋一脚踩进水洼，溅湿了半截裤脚。

原来，接连遭受打击后，张老师变得愈发沉默消沉。每到夜深人静，他就躺在床上，思绪翻涌，回忆着子女幼时的点点滴滴，又忧心未来日子该如何度过。往昔的美好回忆与当下的孤独痛苦，像乱麻一样在他心里交织，内心备受煎熬。

有一天，张老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身心俱疲。这时，一位僧人迎面走来。那僧人目光清澈如水，神态祥和安宁，周身仿佛散发着一种宁静平和的气息。不经意间与张老师对视，僧人似乎一眼就洞察了他内心的痛苦与迷茫，轻声说道：“世间烦恼，皆由心起，心若宁静，处处皆净土。”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

张老师呆呆地站在原地，僧人那番话，如袅袅梵音，在他脑海里不断回荡。当晚，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回想起这些年的艰辛与无奈，终于下定决心，收拾了简单的行囊，朝天台山的寺庙走去，准备在那里卓锡，去寻找内心渴望已久的宁静。

刚到寺里，张老师连敲木鱼都跟不上节奏。住持智明法师没说什么，只是递给他一把竹扫帚，让他去扫后山的落叶。秋雨淅淅沥沥的日子里，他常常对着满地金黄出神，扫帚尖悬在半空，一动不动。那些翻飞的枯叶，在他眼里，像极了记忆里四处飘散的儿女。“这叶子扫不完的。”不知何时，智明法师站在了他身后，“就像心里的念头，越想清，落得越多。”

冬至那天，张老师跟着僧人去溪边挑水。结冰的溪面倒映着山寺飞檐，他一个不小心滑倒了，水桶在水面上打着转。同来的小沙弥笑着说：“师父，您看这水，越急越抓不住。”这句话，让张老师在溪边久久伫立。寒风吹透僧袍，他却忽然想起，自己这一生，似乎都在用力攥紧什么——年轻时攥紧粉笔在黑板上奋笔疾书，中年时努力攥紧家庭的安稳，到了老年，又死死攥着对儿女的牵挂。可人生，或许本就像这溪水，越紧握，流逝得越快。

后来，张老师开始帮着抄写经文。每当毛笔蘸墨，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给儿女们批改作业的时光。有一次，抄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窗外突然传来山雀的啼鸣。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竟像是一朵意外绽放的花。他望着那朵墨花，想起小女儿在巴黎画廊里描绘的抽象画，恍然间明白，原来世间万物，未必都要有清晰的边界。

当那位遇见张老师的老乡回到社区报信后，社区主任决定带着工作人员去天台山看望张老师。一路上，山路崎岖，车子在蜿蜒的小道上艰难前行，好几次险些打滑。大家心里都揪着，生怕错过与张老师见面的机会。到了国清寺，四处打听，却得知张老师在前日遇见熟人后，便离开了。住持只说他决定云游四海，去寻找内心的答案。

众人听闻，心中满是感慨与担忧。他们在庙前的大鼎前，买来香烛点燃，虔诚地拜了三拜，默默祈祷张老师平安顺遂。

丁家庄的梧桐树又绿了一遭，小孩子们依旧在菜畦边嬉笑追着蝴蝶，老人们的棋盘照旧摆在紫藤架下，落子声清脆。路过11幢时，偶尔有人抬头，会看见601的窗台摆着个花盆，里面不知谁种的野菊花，星星点点地开着。有人说，这野菊花啊，就像是张老师留下的念想，替远去的他，守着这方充满烟火气的人间。也有人猜测，张老师或许在云游的路上，会在某个宁静的小镇停留，开一间小小的书屋，和往来的过客分享他的故事。又或许，他会在山水间寻一处清幽之地，搭一间茅屋，伴着晨钟暮鼓，继续探寻人生的真谛。但无论他身在何处，丁家庄的人们都相信，张老师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内心的安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