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山（上半篇）

主徒人

秦岭山下的满根家世代盗墓为生。 他死在明朝嘉靖年间的古墓机关下时，全家只剩半缸发霉的苞谷。 葬礼上，村里老人用朱砂在棺头写下“血棺冲煞”，四个儿子抬棺却死活迈不出门槛。 大儿媳荷花突然呕吐不止，婆婆甩手就是一耳光：“丧门星！克死公公还想克我孙儿？” 当夜守灵，老三军强摸到棺底渗出黑血：“爹在墓里动了不该动的风水局...” 棺材突然炸裂，满根攥着半块青铜镜坐起来，镜面正映着全家惊恐的脸。 上面刻着八个滴血的篆字：生人养墓，九死一嗣。 秦岭的风，到了九月就带上刀子。刮过光秃秃的乱石坡，卷起地上枯黄的草屑和一层薄薄的黄土，呜咽着撞进坡下那个叫野狐洼的村子。村子像是被随意撒在秦岭北麓褶皱里的几把石子，灰扑扑的土墙、茅草顶，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透着一股子挣扎求活的穷气。满根家的土院子，此刻被这带着土腥味的风灌满了。低矮的土墙挡不住寒意，更挡不住那撕心裂肺的嚎哭。一口薄皮白茬棺材，就停在院子当中，被几条瘸腿板凳勉强架着。那是满根，野狐洼出了名的“钻山豹子”，秦岭北坡几十里内数得着的“土工”把头。如今，他直挺挺地躺在里头，再也不能钻山打洞了。死因是明摆着的。昨天后晌，他跟大儿子军娃，还有隔壁村的女婿军科，仨人猫进了一处据说埋着前朝大官的“斗”里。军娃是被人半拖半架弄回来的，一条胳膊软绵绵地垂着，脸上没一点人色，嘴唇哆嗦着，翻来覆去就一句：“……冷箭……爹……爹他……噗……” 话没说完，一口黑血就喷了出来，人也跟着瘫了。后头跟回来的军科，脸白得像糊窗户的纸，裤腿上全是半干的黑泥，手里死死攥着个沾满泥的布袋子，里头沉甸甸的，像是几块碎石头疙瘩。他眼神发直，把袋子往墙角一扔，闷头蹲下，再没吭过气。满根媳妇大玲，当时正佝偻着身子在灶房角落那个半人高的粗陶缸里掏摸。缸底只剩下浅浅一层苞谷粒，不师已经发了灰绿的霉点。听到外面的动静，她手一抖，几粒发霉的苞谷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等她跌跌撞撞冲出来，看到儿子那副模样和女婿手里的东西，心口就像被那秦岭的冷风猛地掏了个窟窿，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身子一软，顺着门框就滑坐在地上，只有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院子里的哭声，主要是她三个儿媳和几个更小的孙女扯着嗓子嚎出来的。声音干涩尖利，没什么眼泪，倒更像是一种被贫穷和恐惧长久挤压后，终于找到出口的嘶喊。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黄纸燃烧的呛人烟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从军娃躺的厢房那边飘过来的血腥气和草药混合的怪味。村里辈分最高的七太爷被请来了。老人枯瘦得像根老山藤，裹着件油亮发硬的破羊皮袄，背驼得厉害，走一步喘三下。他浑浊的老眼在院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棺材上，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没去看哭嚎的女人们，只哑着嗓子吩咐：“朱砂！笔！”有人赶紧递上一个磨得发亮的旧砚台，里面是半干半湿、颜色暗红的朱砂泥，还有一杆秃了毛的旧毛笔。七太爷枯枝般的手接过笔，蘸饱了那刺目的红，颤巍巍地走到棺材大头前。他吸了口气，憋住，手腕悬着，凝神静气，然后猛地落下笔锋！笔走龙蛇，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狠厉和煞气。鲜红的朱砂在粗糙的白木棺头上留下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血棺冲煞！ 那红色在灰蒙蒙的院子里，亮得扎眼，像四道刚刚割开的血口子。院里原本干嚎的哭声，被这煞气腾腾的四个字一镇，竟诡异地低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噎和粗重的喘息。一股无形的寒气，似乎随着那四个红字，渗进了每个人的骨头缝里。连呜呜的风声，都仿佛带上了阴冷的调子。“时辰到了！起——灵——！” 七太爷运足了气，嘶声高喊，那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硬挤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满根的四个儿子立刻扑到棺材两侧。老大军娃，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左边胳膊用粗布条紧紧缠着吊在胸前，咬着牙，用右边完好的肩膀死死顶住抬棺杠。老二军科，是女婿，但此刻也顶了儿子的位，他体格最壮，站在了受力最重的棺材前杠位置，牙关紧咬，脖子上青筋暴起。老三军强，刚满十八，身板还没完全长开，但眼神活络，透着股机灵劲，他站在军科旁边，也绷紧了全身力气。最小的老四军生，才十五，个子矮，憋红了脸，踮着脚使劲扛着后杠。“一、二、起——！” 军科从牙缝里吼出号子。四条汉子，憋足了吃奶的劲，肩膀上的杠子深深陷进皮肉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口薄皮棺材，被硬生生地撼动了，离了板凳，晃晃悠悠地抬了起来。一步，沉重地挪向院门。院门不高，也不宽，平日里进出毫无阻碍。可今天，这口刚离地的棺材，抬到门槛前时，却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铁墙！“呃啊！”军科一声闷哼，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冰寒的阻力猛地从棺材前方撞来，死死顶住了他！他脚下生根般死死钉在原地，小腿肚子突突直跳，肩膀上的杠子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脊椎骨嘎吱作响。旁边的军强脸色也变了，他感觉棺材头不是撞在空气上，而是撞在了一堵又冷又硬、滑不留手的石壁上，那股反震的力量震得他手腕发麻。“使劲！过门槛！”七太爷在旁厉声催促，拐杖重重顿着地面。四个儿子眼睛都憋红了，额头上青筋像蚯蚓一样扭动，汗水小溪似的淌下来。他们再次发力，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棺材嘎吱作响，剧烈地摇晃着，甚至能听到木头纤维被强行扭曲的细微撕裂声。可那棺材头，距离那低矮的门槛明明只有寸许，却硬是像被焊在了门槛外的空气里，纹丝不动！怎么也迈不出去这一步！“邪门了……” “血棺冲煞……真冲了？” 院里的低语声嗡嗡地响起来，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就在这时，站在送葬人群最前头的大儿媳荷花，忽然脸色一白，猛地捂住了嘴。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顶了上来，胃里翻江倒海。她身子晃了晃，干呕了两声，眼泪都呛了出来。这动静在死寂的抬棺僵局里格外刺耳。满根婆娘大玲正揪心地看着儿子们抬不动亡夫的棺材，满心的焦躁和恐惧无处发泄。听到荷花的干呕声，她猛地转过头，那双被苦难熬得干枯凹陷的眼睛，瞬间像淬了毒一样钉在荷花身上。“你个丧门星！” 大玲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几步就蹿了过去。她枯瘦的手掌带着一股风，“啪！”一声脆响，结结实实抽在荷花脸上！荷花被打得一个趔趄，捂着脸，懵了。脸上火辣辣的疼，耳朵里嗡嗡作响。“克死你公公还不够？还想克死我金孙儿？！扫把星！烂肠烂肚的贱胚子！” 大玲的唾沫星子喷了荷花一脸，声音尖利得能划破耳膜，每一个字都淬着最深的怨毒和恐惧。她想起了自家米缸里那层发霉的苞谷，想起了躺在里面尸骨未寒的男人，想起了这抬不出去的棺材，还有那血红的“冲煞”二字！所有的绝望和怒火，此刻都找到了一个最软弱的出口——这个刚过门没多久、还没给军娃生下一儿半女的大儿媳身上。周围的哭声、议论声瞬间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婆媳身上，有麻木，有看热闹的，也有几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但更多的是沉默。在这个地方，婆婆打媳妇，天经地义，尤其是这种时候。没人会替荷花说话。连她男人军娃，也只是痛苦地别过了惨白的脸，肩膀抖得更厉害了。荷花捂着脸，泪水无声地滚落，混着嘴角渗出的血丝。她不敢哭出声，只把身子拼命往人群里缩，恨不得缩进地缝里。那冰冷的羞耻和恐惧，比婆婆的巴掌更疼。 七太爷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切——抬不动的棺材，被打的媳妇，惊恐的人群，还有棺材头上那四个血淋淋的大字。他布满老年斑的脸皮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门槛上方无形的阻碍，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带着寒气的命令：“落棺！等子时！煞气最重的时候……硬闯！”抬棺的四个儿子如蒙大赦，艰难地、小心翼翼地把那口仿佛重若千钧的棺材重新放回瘸腿板凳上。落下的瞬间，整个院子似乎都跟着轻轻一颤。人群在七太爷阴沉的注视下，压抑地散开了些。有人端来了几大盆粗糙的“豆腐席”——煮得稀烂的豆渣糊糊，上面象征性地飘着几片发黄的菜叶，稀得能照见人影。几个粗瓷大碗盛着浑浊的、带着酸味的苞谷糊糊。这就是待客的饭食了，透着野狐洼人家常年刻在骨子里的穷困。人们默默地蹲在墙角、门边，捧着碗，稀里呼噜地喝着，没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压抑的呼吸声。空气沉得像浸透了水的破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夜色，如同泼墨，一层层染透了秦岭巨大的、沉默的山影，也淹没了野狐洼这个小小的、弥漫着死亡和恐慌的土院子。风比白天更冷了，带着山石和泥土的腥气，呜呜地吹过茅草屋顶，钻进破败的门窗缝隙。院子里，那口写着“血棺冲煞”的白茬棺材，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青白色。棺材四周的地上，七太爷用草木灰细细撒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圈，又沿着灰圈插了一圈点燃的、冒着呛鼻浓烟的劣质黄香。这香圈，是活人与死者之间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棺材前头，摆着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盆，里面是半盆燃尽的纸灰和几根没烧完的纸钱棍子。旁边地上，按照规矩，四个儿子跪成一排守灵。军娃靠墙坐着，他伤重加惊惧，早就撑不住了，歪在那里，紧闭着眼，胸口起伏微弱。老四军生年纪小，白天又惊又累，此刻小脑袋一点一点，早就睡死了过去，口水顺着嘴角流到破衣领子上。女婿军科跪得最直，腰板僵硬，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跳动的香头火，像一尊石雕，只有偶尔腮帮子咬肌的抽动，泄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唯有老三军强，跪在紧挨着棺材的位置。他白天抬棺时感受到的那股诡异的阻力，还有七太爷那“血棺冲煞”四个朱砂大字，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他心里。他跟着村里一个半瞎的老风水先生学过几年，认得几个字，也听那老瞎子讲过不师神神鬼鬼、寻龙点穴的忌讳。此刻，他心里翻腾得厉害，总觉得他爹的死，还有这抬不动的棺材，绝不只是冷箭那么简单。夜更深了，寒意刺骨。风卷着香灰，打着旋儿飘散。守夜的人除了军强，都已昏昏沉沉。军强悄悄挪了挪跪得发麻的膝盖，冰凉的地气隔着薄薄的破裤子直往骨头里钻。他侧耳听了听，除了风声和旁边军生细微的鼾声，院子里死寂一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强烈的不安，驱使着他。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香灰味的冷空气，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右手从破棉袄袖子里伸了出来。他的指尖，带着师年人特有的温度，犹豫着，颤抖着，一寸寸地探向那冰冷的棺底。棺材停放在几条高低不平的瘸腿板凳上，底部离地面还有一掌宽的空隙。指尖终于触到了粗糙的棺木。那木头冰凉刺骨，像冬天的山石。军强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咬着下唇，手指沿着棺木底板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白天抬棺时那股诡异的阻力，七太爷的警告，还有他爹满根那张被抬回来时扭曲发青的脸，不断在他脑子里闪现。 突然！他的指尖触到了一片异样的湿滑黏腻！那感觉冰冷，黏稠，带着一股极其隐晦却又无法忽视的……铁锈般的腥气！军强浑身猛地一哆嗦，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差点叫出声！他触电般缩回手，指尖在微弱的月光下颤抖着。一点浓稠的、近乎黑色的液体，沾在他的指尖上！黑血！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里炸开！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衣，后背一片冰凉。白天抬棺时那股无形的阻力，此刻仿佛有了实质，冰冷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他爹满根临死前吐的那口黑血……难道……他猛地想起老瞎子讲过的一个极其阴毒的风水局，叫什么“血饲阴关”，就是用人命和怨血去填堵墓穴的“生气口”，让后来者触之即死，死状凄惨，怨气冲天，正好成了滋养那风水凶局的养料！“……爹在墓里……怕是动了不该动的风水局……” 军强牙齿咯咯打颤，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无尽的恐惧和绝望。这句话，他是对着身边像石头一样跪着的姐夫军科说的。军科的身体，在听到“风水局”三个字时，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僵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转头，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双死死盯着香火的眼珠子，在黑暗中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瞳孔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就在这死寂凝固的瞬间——“喀嚓！”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木头开裂声，毫无预兆地从棺材内部传来！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院子里每一个还带着一丝清醒的人耳中！昏睡的军生猛地惊醒，茫然四顾。靠墙的军娃也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挣扎着想睁开眼。一直像石雕般的军科，身体终于控制不住地剧烈一抖！军强离得最近，听得最真！那声音……就像一根承受不住巨大压力而突然绷断的骨头！他骇然抬头，瞳孔骤然缩紧，死死盯住眼前的棺材！“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口写着“血棺冲煞”的白茬棺材，就在所有人的眼前，毫无征兆地、从内部猛烈地炸裂开来！腐朽的木板碎片、刺鼻的黑色血沫、还有说不清是什么的污秽碎块，如同暴雨般向四面八方激射！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混合着血腥的铁锈味，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爆开！跪在棺材前的军强、军科首当其冲！军强只来得及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护住头脸，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混合着冰冷的碎木屑和黏腻的液体就狠狠撞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军科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闷哼，也被那股爆炸的力量撞得向后翻滚出去！“啊——！！！”“娘啊——！！！” 院子里死寂被彻底撕碎！女人们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划破夜空，如同厉鬼的哭嚎！守夜的儿子们连滚带爬地后退，脸上身上溅满了腥臭的黑点。弥漫的烟尘、木屑和浓重的腥臭中，一道黑影，在炸裂的棺材底座上，缓缓地、僵硬地……坐了起来！月光惨白，穿透弥漫的烟尘，勾勒出那坐起身影的轮廓——破旧的寿衣被黑血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僵硬枯瘦的躯干。头颅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歪斜着，颈骨似乎已经断裂。那张脸，赫然是满根！但此刻，那脸上毫无血色，是一种死尸特有的青灰，皮肤紧绷干瘪，眼窝深陷，空洞的眼眶里，似乎只剩下两团凝固的、冰冷的黑暗！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他的右手！那枯爪般的手，死死地攥着一块东西！一块边缘参差不齐、布满铜绿和暗红色污垢的……青铜残镜！镜面在惨淡的月光下，幽幽地反射着院子里所有人惊恐到扭曲的脸！军强沾着黑血的惨白，军科那骤然放大的、充满极致恐惧的瞳孔，大玲那因极度惊骇而张大的、无声呐喊的嘴，荷花捂着脸瑟缩后退的身影……一张张脸，都在那冰冷的、带着诡异弧度的铜镜面上，被扭曲、放大，如同地狱图景！满根那僵硬的、青灰色的头颅，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空洞的眼窝似乎扫过院子里每一个僵立的人影。最终，他那攥着铜镜的枯手，竟微微抬起，将那映照着众人惊恐面孔的镜面，缓缓地、缓缓地……转向了他自己那张死气弥漫的脸！就在镜面即将触碰到他干瘪的嘴唇时，那镜面幽冷的反光中，清晰地映照出了几个深深刻在铜镜背面的古老篆字。字迹扭曲狰狞，如同凝固的黑色血蛇，在月光下流淌着不祥的光泽：生人养墓，九死一嗣。那八个字，如同八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院子里每一个活人的眼底、心底！ 血饲阴关满根攥着青铜镜坐起来时，军强看清了镜背的“镇北将军府”篆文。七太爷用桃木钉封住尸身喉咙，哑声说：“这是元朝活人殉的凶墓，你爹破了血饲局。”军科趁乱摸走了满根怀中染血的玉琮，那东西在月光下泛着蛇鳞似的幽光。荷花被婆婆锁进柴房：“怀了种就给我老实待着！再克死我孙子剥了你的皮！”军强夜翻父亲遗物，发现半卷《撼龙经》残页写着：“九死一嗣，血亲续命……”--- 棺材炸裂的巨响和弥漫的恶臭，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野狐洼的喉咙。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只有风卷着细碎的木屑和腥臭的黑血沫子，在惨白月光下打着旋儿。满根，或者说那具顶着满根脸孔的恐怖之物，就坐在一片狼藉的棺材底座上。青灰色的皮肤紧裹着骨头，深陷的眼窝里是两潭凝固的死黑。他那只攥着青铜镜的枯手，微微抬起，镜面幽光流转，映着他自己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也映着院子里一张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面孔——大玲张着嘴却发不出声的绝望，军娃因伤重和惊骇而抽搐的惨白，荷花死死捂着眼睛缩在墙角筛糠般的颤抖，老四军生吓得尿了裤子瘫在地上无声流泪……还有军强，他离得最近，脸上溅满了腥臭的黑点，瞳孔缩成了针尖，死死盯着那面诡异的铜镜！就在那冰冷的镜面即将贴上满根干瘪嘴唇的瞬间，军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猛地钉在了镜子的背面！借着惨淡的月光，他看清了——那参差不齐、布满铜绿和暗红污垢的镜背边缘，极其艰难地辨认出几个深深刻入铜胎、几乎被锈迹掩盖的阴刻篆文：镇北将军府！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脑海！镇北将军？元朝的？老瞎子以前醉醺醺时提过，说秦岭北麓深处，埋着前元一个杀人如麻的镇北将军，那墓邪性得很，是用了“血饲”的法子活埋了上百工匠和俘虏筑成的！进去的人，十死无生！“嗬…嗬嗬……” 一阵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非人的嘶哑声音，突然从那具坐起的尸身喉咙里挤了出来！那声音干涩、冰冷，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感。“尸变了！鬼啊——！” 不知哪个女人终于冲破了喉咙的禁锢，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这叫声如同点燃了火药桶，院子里瞬间炸开了锅！哭喊声、尖叫声、慌乱的脚步声混作一团，人群像被开水烫了的蚂蚁，没头苍蝇似的往院门口挤，互相推搡踩踏，只想逃离这个被诅咒的院子！“都给我站住！慌什么！” 一声苍老却带着雷霆般威势的暴喝猛地炸响，硬生生压下了满院的鬼哭狼嚎！是七太爷！这枯瘦的老头不知何时已经挣扎着站到了最前面，手里死死攥着他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浑浊的老眼里此刻竟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着那具开始轻微扭动、发出“咯咯”骨响的尸身！“老三！军强！” 七太爷头也不回，厉声嘶吼，“按住他！别让他起来！”军强被这吼声激得一个激灵，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从地上弹起，合身扑了上去！他死死抱住满根那条抬着铜镜的胳膊，那触感冰冷、僵硬，如同抱着一段深埋地底的朽木！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寒顺着接触的地方直往他骨髓里钻！旁边的军科也反应了过来，低吼一声，扑上来抱住了满根的另一条胳膊和腰身。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用尽全力，竟也只能勉强压制住那尸体挣扎扭动的力量，感觉那枯瘦的躯体里蕴藏着某种诡异的、非人的蛮力！“桃木钉！快！” 七太爷声音嘶哑急促，透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有人连滚爬爬地从角落里翻出一个脏兮兮的布包，抖着手递过来。七太爷一把扯开，里面赫然是几根削得尖利、透着暗红光泽的老桃木钉子，还有一把小小的、刃口磨得雪亮的石匠锤子！七太爷枯瘦的手抓起最长最粗的一根桃木钉，那钉子尖在月光下闪着一点幽冷的红芒。他一步踏到还在奋力挣扎的尸身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满根那不断发出“嗬嗬”声、微微起伏的喉咙！没有丝毫犹豫，老人眼中闪过一丝狠绝，高高举起石锤，对准那桃木钉的尾部，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狠狠砸了下去！“噗嗤！”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那根足有三寸长的桃木钉，如同烧红的铁钎刺入冻油，瞬间贯穿了满根青灰色的脖颈！钉尖从前喉凸起处猛地刺出，带出一小股浓稠得发黑的血浆！“呃——！” 那挣扎扭动的尸体猛地一挺，喉咙里的“嗬嗬”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鸡。深陷的眼窝似乎茫然地对着漆黑的夜空，然后，整个躯体如同瞬间被抽掉了所有力量，彻底瘫软下来，不再动弹。只有那根贯穿脖颈的桃木钉尾，还在微微震颤。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铁锈和腐烂内脏的恶臭弥漫开来。七太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握着锤子的手抖得厉害。他死死盯着那钉死的喉咙，又看看被军强、军科死死按住的尸体，浑浊的眼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深沉的绝望。他哑着嗓子，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镇北将军府……错不了……老瞎子当年提过一嘴……这是元朝那会儿，用活人殉的凶墓！怨气冲天，煞气入地脉！你爹……”他布满老年斑的脸转向军强，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沉重，“……他这是贪心不足，破了那墓里的‘血饲阴关’！那是用活人的命和血填出来的死门！谁碰谁死，死了还要成煞，祸及子孙！他……他这是把煞气，把索命的怨鬼，给引回家来了啊！”“血饲阴关……” 军强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白天在棺底摸到的那黏腻冰冷的黑血，此刻仿佛还在指尖燃烧。老瞎子醉醺醺时断断续续讲述的那些阴毒风水局的碎片，瞬间在他脑海里拼凑起来——以活人怨血为引，封堵生气，滋养死地，入局者血肉魂魄皆成养料，永世不得超生！他爹……成了那凶局的一部分？那“九死一嗣”……就在七太爷说话、众人心神剧震的混乱当口，一直死死按着满根另一条胳膊的军科，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动。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满根被炸裂的寿衣前襟——那里被黑血浸透，一片狼藉。借着身体的掩护，他那只按在尸身上的手，极其隐蔽、极其迅捷地探进了那破碎的衣襟里！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沾满黏腻血污的小物件。他心跳如鼓，手指猛地一勾，将那东西攥入手心！入手冰凉沉重，带着尸体特有的阴寒。他甚至来不及看是什么，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七太爷和那根恐怖的桃木钉上，借着起身装作查看尸体的动作，手腕一翻，那东西便悄无声息地滑进了他自己破棉袄的内袋深处。 月光恰在此时穿透混乱的烟尘，短暂地照亮了他收回的手。军强离得近，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一抹转瞬即逝的幽光——那不是血的反光，那是一种……一种仿佛活物鳞片般的、冰冷的、带着诡异弧度的绿芒！像某种冷血动物的眼睛！他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转头去看军科，但军科已经迅速直起身，脸上只剩下和其他人一样的惊惧和茫然，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动作只是错觉。“都愣着等死吗？！” 七太爷的厉喝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焦躁，“把这……把这东西给我重新钉回棺材板里去！找钉子！多找些木板来！快！”众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去找工具、找木板。院子里一片狼藉，恶臭弥漫，恐惧像粘稠的沥青包裹着每一个人。大玲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看着那被桃木钉贯穿喉咙的丈夫，看着那摊污秽的黑血，又看看墙角缩成一团、还在瑟瑟发抖的荷花。白天那口没喷出来的恶气，此刻混合着丧夫之痛、对“血饲阴关”的恐惧、以及七太爷那句“祸及子孙”的预言，再次如同毒火般在她心里熊熊燃烧！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几步冲到荷花面前！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狠狠抓住荷花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都是你！都是你这个丧门星！” 大玲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疯狂的怨毒，“克死公公还不够？看看！看看！厉鬼都上门了！你还敢在这里装死？给我滚进去！” 她不由分说，死命地拖着踉踉跄跄的荷花就往院子角落那间低矮破败的柴房拽。“娘！娘！我没有……我害怕……” 荷花吓得魂飞魄散，哭着哀求，脚下发软，几乎是被拖行。“怕？怕就给我老实待着！” 大玲一把将荷花狠狠搡进柴房黑洞洞的门里，力气大得惊人。她“哐当”一声拉上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从外面插上了一根手臂粗的顶门杠！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决绝。“听着！” 大玲隔着门板，对着里面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荷花厉声咆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你肚子里怀着我金家的种！要是敢再嚎，再冲撞了祖宗神灵，让我孙子有个三长两短……” 她停顿了一下，黑暗中，她的脸扭曲得如同厉鬼，“……我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让你连鬼都做不成！给我在里面好好反省！没我的话，敢出来一步，打断你的腿！”柴房里，荷花蜷缩在冰冷的、堆满柴草和灰尘的角落，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婆婆恶毒的诅咒和门板外那根沉重的顶门杠，将她彻底与外面的混乱和恐怖隔绝开来，却也把她推入了更深的绝望深渊。脸上火辣辣的巴掌印还在疼，手臂被掐的地方也火燎燎的，但这些都比不上心底那彻骨的冰冷。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是婆婆眼中唯一的“价值”，也是她此刻唯一的“罪证”。恐惧和无助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迹和血痕，在黑暗中肆意流淌。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把所有的呜咽和绝望都闷死在喉咙里。 院子里，重新封钉那具恐怖尸身的活计在压抑的沉默和浓烈的恶臭中进行着。没人说话，只有锤子敲打木头和钉子的沉闷声响，以及粗重的喘息。每一次敲击，都像是在敲打众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那口临时找来木板草草钉上的棺材，比之前更加扭曲丑陋，像一口粗制滥造的囚笼，勉强困住了里面的凶煞。七太爷拄着拐杖，阴沉着脸，指挥着众人用草木灰和点燃的黄香，绕着棺材和整个院子，撒下更大更复杂的灰圈香阵。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气和驱不散的尸臭。军强浑身沾满了黑血和污秽，精疲力竭，但心里的惊涛骇浪却一刻未平。“镇北将军府”、“血饲阴关”、“九死一嗣”……这些字眼在他脑子里疯狂旋转。他爹满根不是莽撞的人，能让他不惜命也要破的局，那墓里的东西……还有军科姐夫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诡异动作和那抹幽光……他强撑着疲惫的身体，趁着众人还在院子里围着那口不祥的棺材忙碌、恐惧尚未完全消退的混乱时刻，悄悄溜进了堂屋东侧他爹娘住的那间低矮昏暗的土坯房。屋子里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合着老人身上特有的体味。土炕上凌乱地堆着破旧的被褥。墙角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用粗糙木板钉成的破柜子，那是满根放“吃饭家伙”和“私藏”的地方。军强的心跳得厉害。他走到柜子前，深吸一口气，用力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陈年的灰尘和木头霉味扑面而来。里面东西不多，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服胡乱堆着，下面压着几件磨得发亮的盗墓工具——小铲、撬棍、探杆，都带着泥土的痕迹。角落里，还塞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长条形东西，那是他爹偶尔会拿出来摩挲的一把老式猎叉。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没有书，他爹不识字。但……他爹有时会带些“看不懂的玩意儿”回来给老瞎子“掌眼”。军强蹲下身，不顾灰尘，在柜子最底层摸索着。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用粗麻布裹着的小卷。他心头一跳，飞快地抽了出来。解开麻布，里面是几块大小不一的、边缘焦黑卷曲的陈旧皮革碎片！像是从什么古书上撕下来的残页！上面的字迹是墨写的，有些地方被污渍和磨损弄得模糊不清，但还能勉强辨认出一些扭曲的笔划和图形。军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借着从破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努力辨认着那些残破的字迹和图案。一张较大的残片上，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类似墓穴结构的线条图，在某个位置，用醒目的朱砂点了一个红点，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墨迹暗红，带着一种不祥的气息：血饲……阴关……死门……他呼吸一窒，手指颤抖着翻过另一块更小的碎片。这张碎片更残破，边缘几乎烧没了，上面只有寥寥几行断断续续的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他的眼睛：“……九死一嗣，凶局乃成……血亲续命，煞转轮回……一脉不绝，余者尽殁……” “九死一嗣……血亲续命……余者尽殁……” 军强无意识地喃喃念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心脏！白天七太爷的话、那青铜镜上的诅咒、还有他爹那诡异的死状……碎片在脑海中疯狂碰撞！难道那“九死一嗣”……是要用满根家九条亲人的性命，去填那凶墓的煞气，才能换来唯一一个后代的苟活？他爹下墓破了“血饲阴关”，等于是用自己的命，开启了这场针对整个家族的血腥献祭？！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军强捏着残片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皮革捏碎！他猛地想起荷花！想起她被婆婆锁进柴房时那绝望的眼神！还有她肚子里那个尚未成形的孩子……难道……难道那就是那个“一嗣”？要用全家其他人的命，包括他军强，包括大哥军娃，包括娘……去换那个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的孩子？！这个念头带来的恐惧，甚至超过了面对炸棺尸变的瞬间！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被无形凶局锁定的绝望感，如同秦岭最深沉的夜色，将他彻底吞没。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破柜子，手里死死攥着那几张仿佛带着诅咒的残破《撼龙经》碎片，浑身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堂屋外，院子里钉棺材的锤击声还在继续，一声声，如同敲打在濒死囚徒心脏上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