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小说）

邹敏

（一）“嗡...嗡...”刚从电梯口出来，林洋便听到口袋中手机的震动声。他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烦躁归烦躁，但他还是将电瓶车停到路边，掏出手机一看，是姐姐林芳打过来的。“喂姐，正抓紧时间送下一单呢，什么事情？”“小洋，下个月8号不是咱妈七十三岁生日吗？要不我们给她办个寿宴可行？”“正忙呢姐，晚上回家再聊这事儿！”“哎——”不待姐姐说完，林洋就将电话掐断，风一样的闯过信号灯已经闪黄的路口。作为一名资深外卖骑手，林洋在这个行业已经干了三年多。他不是那种很有野心的人，月平均下来除了各项开销只要能结余个三二千的就行。但即便如此，林洋每天晚上最后一单结束回到家，基本上都是万家灯火了。毕竟疫情过后这几年来，经济普遍走低，能有个收入相对稳定的工作就该知足。晚上七点四十分，林洋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家。刚一进门，他就听到姐姐林芳在低声责备母亲。看到林洋，姐姐忍不住脱口而出：“谁能相信，咱妈当年那么个要强的人，现在连吃个饭都这么费劲巴拉的，也真是得亏了小雅！”他苦笑了一声，连鞋子也来不及换掉就径直走到母亲的座位旁，撩起耷拉在她眼睛上的几绺凌乱的头发轻轻夹到耳朵后面，然后拍拍她的后背：“妈，好好吃饭，别让人太操心！啊？”母亲对他的话没有反应，只是搂着肥嘟嘟的绒布浣熊，哄孩子似的边拍边呢喃哼唱——“小宝宝，快睡觉，小乖乖，不吵闹......”浣熊是儿子豆苗刚出生不久她给买的，那时候，她还才出现记忆力断崖式下跌现象，但唯独对于这个盼了好些年才姗姗来迟的孙子，她却总是能准确记得他每天几次吃奶，几点钟要睡觉。等孙子开始学习走路时，她更是喜欢拿着浣熊逗弄他：“小宝宝，过来，到奶奶这里拿。”可是后来渐渐的，她竟然开始反复出现认知障碍，自己的家人形同陌生人。尤其近三年来，常常还会出现大小便失禁，真令人苦不堪言。只要豆苗从幼儿园回到家，她就会抱着浣熊四处追着他玩。除此之外，她每天最喜欢做的，就是拿块抹布反复擦拭挂在墙上那张开始泛黄的全家福。那是父亲离去前大半年照的，那时候姐姐林芳十二岁，林洋还才九岁。哎，不想了，往事总是令人伤情。但是母亲眼下这状况却更令人绝望。林洋端起小雅默默递过来的饭碗，头也不抬地开始朝嘴里扒拉，跑了一下午，他实在太饿了。但是匆匆几口下肚，林洋竟吃得索然寡味。吃完后，他一言不发地放下饭碗，颓然坐到沙发上。小雅知道丈夫的辛苦，也知道今天姑姐要跟林洋商议事情，便知趣地将碗碟收进厨房，一个人默默清洗起来。窗外的夜色越发浓酽，此时，那无边的黑暗里仿佛藏匿着某种巨大的力量，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将林洋整个儿拽进了可怕的深渊，任他如何挣扎，都找不到光亮的出口。“爸爸、爸爸，下午我奶奶又把粑粑拉在裤子里了，好臭臭。”这时，儿子豆苗儿从房间走出来，像只小猴子一样雀跃地攀到他的身上，夸张地捂住鼻子跟他打报告。林洋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不知道如何回答儿子。小家伙哪里知道，他的奶奶是个无意识的“老小孩”呢？所以他只能用长满胡茬的下巴轻轻挨了挨儿子，算是回应。然后转眼盯着母亲看，这可恶的阿尔茨海默症啊，简直像根冰冷的绳索，捆住了他和小雅，也捆住了艰辛度日的姐姐。姐姐说得没错，这哪里还是曾经那个利落的母亲呢？记忆中，她总像一台不停运转的机器，家里家外都操持得熨帖周到，让他们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并不比周围邻里差多少。 （二）等照料好母亲，姐姐坐到林洋的身旁。看着眼前四十刚出头的弟弟这几年肉眼可见的苍老，做姐姐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的日子还过得一包渣，前夫多年前就出轨跟自己离了婚，她仅靠在服装厂一个月四千来块的工资独自带着女儿，着实不容易。哪里还能予弟弟更多的支撑呢？她打心里感谢弟弟俩口子的不计较，母亲病重以来，除了每天晚上才有时间过来照看照看，他们从来不曾让她分担过丁点儿的经济责任。“小洋，我今天去西大街找了刘瞎子算了算，他说今年最好给咱妈办个隆重点的寿宴，这样，或许......或许......”姐姐不知如何更妥帖地去表述，话说得有些结结巴巴。林洋心头猛一怔：“姐，你总还记得年前我们在老家吃酒席，表叔说过他们村子里有人盘迷信，借‘做寿’给长寿老人折寿的事情吧？妈今年刚好七十三，给她做寿——怕不吉利！”林芳的表情瞬间僵在了那里。她怎能不记得呢？自己当时还暗自嘲讽过那家做后人的，那般迷信先不说，怎能以那样的方式给父母养老送终呢？可每每看到母亲活得如此没有质量，连带着折腾得弟弟两口子够呛，她心中的罪恶感便被另一种复杂的情愫替代。自打父亲走后，母亲大部分精力全放在拼命挣钱养家上，很难抽出时间照顾两个孩子。作为长姐，林芳就像个小妈妈那样把弟弟悉心带大，她爱自己的母亲，也疼爱这个情同母子的弟弟。见姐姐不再说话，林洋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时，坐在餐桌边的母亲缓缓起身，慢慢踱到全家福前，一手抱着浣熊，一手习惯性地拿毛巾轻轻擦拭起来。林洋的目光随着母亲的抹布不停游走，照片中，爸爸穿着略显宽大的中山装，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母亲留着齐肩短发，乌黑发亮，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漾着笑意。他和姐姐则各自依偎在爸妈的旁侧。恍惚中，照片似乎活了起来，隐隐传来他和姐姐欢快的笑声。可一转眼，他突然看到爸爸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看，目光中透着威严，让他不寒而栗。林洋一个激灵，难过如汹涌的潮水，猝不及防就漫过了心头。“姐，还是不要给咱妈做寿！那样艰难的时候，妈都带我们熬过来了，我们也可以的。”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可还没说完，鼻子一酸，热辣辣的眼泪险些就滚出了眼窝子。林芳喉头一阵发紧，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小洋，姐也要养孩子，不能帮衬你。你一个人挣钱养家不容易，你看豆苗马上就要上小学了，需要花钱的日子接踵而至。她是我们的妈，我能不爱她吗？但你替小雅考虑过没？她只是个媳妇，年纪轻轻的被困在屋里，既要照顾小的，又要照顾老的。”姐姐的话句句说在了他的痛点上，让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如此捆住小雅的手脚，实属有些自私。那个曾经也爱臭美的女孩子，早已经丢掉了高跟鞋、长裙子，她还笑说那些行头做起家务不利索。良久，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那就权当办个寿宴，给咱妈冲冲喜吧！”此后短短数日，他们就为了筹备寿宴分头忙活起来。林洋列举出需要约请的亲戚朋友，并依据人数联系好了酒店。林芳再则根据林洋列举的客人名单，负责一一电话约请。小雅则抽空给老太太预定了一个三层大蛋糕，还置办了一套寿星当天穿的绣着“寿”字图案的缎面中式新夹衣。（三）寿宴那天转眼间就到了。酒店的大厅被布置一新，正前方小型舞台上，鲜红的丝绒幕布挂着大小不一的气球，“杜爱云女士七十三周岁生日快乐”几个动感十足的烫金大字，被衬得格外显眼。舞台正中央，三层大蛋糕已经摆好，看上去气派极了。林洋和小雅站在大厅门口迎接不断前来的客人们，他们把母亲和孩子都交给了姐姐照应。在大厅舞台旁边，双目空洞的母亲抱着浣熊，目光机械地只随着豆苗晃动的身影行进。她不说话，至多偶尔咧嘴笑一笑。“豆苗，看好奶奶哦，姑姑去找服务员阿姨要个湿巾给奶奶擦下衣服。”林芳交代一句便离开了。谁料她前脚刚走，豆苗就把姑姑的叮嘱抛之脑后，跟一群孩子嬉闹着跑了出去。但他根本不知道，奶奶看到他离开，也不声不响从后门追着出去了。三两分钟后林芳再回来，热闹的大厅里已不见了祖孙俩的踪影。“小洋，看到妈了吗？”林芳走到弟弟身边，焦急地询问正在招呼客人的弟弟。“我刚才不过去找服务员要了下湿巾，再回来就不见他们俩了！”姐弟俩赶紧跑到大厅外寻找。就在这时，突然听到酒店门前的空旷处有人喊：“快来人啦！谁家的老太太被车给撞了！”林洋的脑瓜“轰”的一下膨胀到了极致，莫非是母亲遭遇了不测？于是他飞快地向出事的地方跑去，林芳也觉察到了情况不妙，跟着弟弟飞奔而去。直觉太准了！在酒店门口的拐角处，林洋看见躺在一辆浅灰色面包车前的，正是自己的母亲，她的嘴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旁边还有一摊血迹，浣熊也被扔在了不远处。男司机站在车旁，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叨咕：“我......我哪知道这里突然会......会......窜出一个孩子来呀......”另一侧，儿子豆苗匍趴在围墙跟处，正吓得“哇哇”大哭。“妈！妈！你哪里不舒服？”林洋惊叫起来，他三两步冲过去抱住母亲满是鲜血的头，浑身直哆嗦。林芳也不无内疚地赶紧拨打了求救电话。不过一会儿，120与事故中队人员就陆续赶来了，母亲被抬上了救护车，一家人都跟着去了医院。不知谁在大厅里呼了一嗓子：“都散了吧，老寿星出车祸去医院了。”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刚刚还热闹无比的大厅，一下子冰静。大家面面相觑，都唏嘘着这个意外来得也太蹊跷太不是时候了。紧接着，便有人小声议论起来：“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爱云这下怕是要从花名册给除名了！”“是啊，是啊，洋洋为什么偏偏要给他妈做七十三大寿呢？”...... ...... （四）一番细致检查后，医生告诉林洋，从脑部CT以及其它内脏检查影像来看，他母亲的脑部在被车撞击的一刹那，只是受到了程度轻微的震荡，除了前额被车侧边划了一道吋把多长的口子，并未见其它内伤。姐弟俩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但是，当得知老太太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已经多年，医生瞬间板起了面孔，严厉责备道：“明明知道老人家有这毛病，怎么还能让她脱离你们的视线！你们做子女的怎这么不小心看护呐？”林洋嗫嚅着看看姐姐，姐姐却迅速低下头，再不敢多看弟弟一眼。安顿好母亲后，林芳负责照顾母亲，林洋则去了事故中队协助做好处理笔录。监控画面回放时，林洋先是看到儿子豆苗蹦蹦跳跳地去追跑在前面的几个孩子，而他身后不远处，母亲紧紧抱着浣熊慢慢尾随而去。突然，拐角处出现一辆灰色的面包车，并未有丝毫减速迹象直接朝豆苗驶过来，就要撞上他小小的身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原本动作缓慢的母亲快速冲上去，双手使劲推开了不知所措的豆苗......林洋再也看不下去了，伏在桌子上“呜呜”大哭起来，越想越觉得自己就是个离经叛道的混球。他简直不敢相信，曾经多么熟悉的记忆三十年后居然再次穿越到了眼前。十一岁那年的夏天，妈妈徒步接林洋从少年宫回家。因为临近黄昏，暑热尚未退去的马路上，到处都是下班的人流车流。走到小区门口的人行道时，林洋挣脱了母亲的手想一个人走过去。突然一辆抢红灯的摩托车从侧面驶过来。就在行人大声尖叫的时候，母亲一个箭步跨上去，拼命将林洋推到旁边。而她自己，却被被摩托车把挂倒在地上，衣服袖口也被扯烂。好在摩托车的速度不是太快，母亲才避免受到更大的伤害。自那以后，每每离家外出，母亲总是反复叮嘱他跟姐姐：“过马路一定要小心来往车辆，妈妈总不能一辈子都守在你们经过的路口。”（五）住院的那段时间，林芳果断请了一个礼拜的长假，主动要求承担起白天的医院陪护任务。小雅呢，每天除了带孩子，做家务，就是变着花样为老太太做些营养餐。林洋就更甭说多辛苦了，白天他依旧跑外卖，晚上再赶去替换姐姐回家照顾女儿。一天下午，母亲刚刚吃过药睡去了。睡梦中她偶尔翻个身，那稀疏的眉毛跟着就被拧成了“八”字。林芳以为是她怀中的浣熊硌得不舒服，便轻轻将其拿开。这时，从浣熊扯开的拉链中掉出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条。林芳好奇地打开来，熟悉的笔迹一下子就印入她的眼帘：希望妈妈永远别老。右下角的落款是：女儿芳芳，儿子洋洋。没错儿，这正是她和弟弟一起写的！那一刻，被丢在了时间流里的模糊记忆，瞬间就在林芳的脑海中复苏了。父亲刚走的第二年，操劳过度的母亲在车间突发阑尾炎，被同车间的工友送到医院切除了阑尾。母亲住院那几天，她和弟弟就像可怜无助的孤儿，一到晚上，他们对母亲的担忧就越发深重，生怕妈妈也要去到另外一个世界不要他们了。一个礼拜后，母亲终于康复可以出院了，姐弟俩可激动坏了，他俩搜罗出各自攒下的零花钱，学着别人的样子也给妈妈买了一小束鲜花。细心的林芳还在里面夹了一张小纸条，写上了他们对母亲最美好的祝愿。时过境迁，一晃二十多年就过去了，林芳自然早就记不得这件事了。可她万万没想到，母亲居然还一直好好保存着这张发黄的小纸条，并记得将它时刻揣在兜里、带在身边！是呀，母亲不仅老了，而且因为不可逆的病情，还活得完全就像个空壳人，既丢掉了过去，也找不到未来，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喜、怒、哀、乐。最让人无法接受的，她连自己含辛茹苦养育大的孩子，竟都给忘记了。想到这里，林芳泪流满面。她小心翼翼地将泪水打湿了的纸条纸条抹平、叠好，重又塞进浣熊的拉链中。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已经从梦中醒转来。她伸出长满老茧的手，到处乱摸一气。林芳知道母亲在找什么，赶紧把浣熊递到她的手中，她再次将它紧贴在胸前，开心得像个孩子。林芳心头一哽，眼泪便扑簌簌地涌出眼窝。她情不自禁地攥住母亲的手，拿它在自己满是泪水的脸上反复摩挲。（六）遵照医嘱，一个礼拜后，一家人带着母亲终于出院回家了。刚走进家门，母亲就挣脱了女儿林芳搀扶的手，颤颤巍巍径直走到全家福前，一手轻轻触摸着照片中的每一张脸，一手抓住毛巾反复擦拭。只听她的嘴里不停地叨咕着：“这是芳芳，这是洋洋。这是芳芳，这是洋洋......”林洋心里漫过一阵惊喜，莫不是母亲因祸得福，失去了多年的记忆又开始慢慢恢复了？“妈，她是谁”他指了指姐姐问道。母亲木然地看向他，像个未谙世事的孩子那样呵呵笑了。“妈，我又是谁？”虽然有些失望，但他依旧指着自己继续问道。母亲还是看着他呵呵傻笑。林芳急了，赶紧将豆苗推到母亲面前：“妈，他呢？他叫什么？”可是母亲看也不看，又拍着浣熊哼道：“小宝宝，要睡觉，小乖乖，不吵闹......”这时，小雅端着一杯热茶递给林芳，平静地对她说：“姐，我今天问过医生了，从医学理论上来讲，甭指望咱妈会恢复记忆了。像妈这样的病人，也许会出现偶尔存在部分记忆恢复现象，但那也只是短暂的。”既然不能恢复，那就听天由命吧！姐弟俩不约而同相视一笑。林芳把母亲拉倒沙发上坐下，然后便走进厨房陪小雅一起做晚饭去了。这时，夕阳从窗外射进来，正好照在母亲干干净净的脸上，她眼角的皱纹看上去无比清晰。林洋抬头望向母亲时，发现她有些僵硬的面容，此时反倒更多了几分沉静，就像是一尊周身都散发着耀眼金光的佛像。“妈，走，我带你到外面去散散步。”林洋像哄孩子一样对着母亲耳畔柔声说道。当他将木然的母亲从沙发上慢慢拉起时才意识到，她的腿脚竟然僵硬得无法灵活弯曲了，难怪每次总是走得那样缓慢呢！小区道旁，纤细悠长的柳丝在晚风中拂动，点点莹白的柳絮如同自由的精灵，在夕阳里翻飞、嬉闹。玫红色的杜鹃花开得好生热闹，那老叶儿中新生的绿叶闪烁着明亮的光泽，蓬勃的生机实在美好至极。暮春的黄昏走得迟，临近六点钟了，夕阳还久久不愿离去，它努力地用最后一点光芒给万物镀上了一层金子。一不留神，林洋的脚碰到了马路牙，大理石的棱角把他的大拇指刮得生疼。他赶紧松开儿子的小手，蹲下来轻轻摩挲着擦破皮的趾尖。“爸爸，让我来背你走吧。”豆苗小大人似的躬身半蹲在林洋面前。看到儿子一本正经的模样，林洋心头一暖，立刻忘记了疼痛：“爸爸还年轻着呢，自己可以走的。”说完，他又伏在母亲的耳边说道：“妈，走累了吧？我来背你走！”说完，他便半蹲在母亲面前，像小时候她背他的那样，把母亲轻轻托到了自己的背上。曲折的水泥小道一直向前延伸，夕阳的余晖将三代人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