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赤壁

杨小平

我的赤壁五岭人一 独立青峰野水涯，十年无梦得还家。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生修得到梅花。这是宋末爱国诗人谢枋得的一首言志诗。抗元失败，家破人亡，山中岁月，海上心情，仍想着修到梅花。有宋一代，梅花是士大夫们精神的皈依，其高洁傲岸、不屈不挠、迎霜斗雪的形象是每个士大夫的精神坐标。清洁的精神，民族的信仰。我没有那么高的追求，曾几何时，在故乡的一段山崖下，仰望峭壁，只觉其高，山石嶙峋，石色斑驳。崖石上，杂树生花，藤萝翳景，蓊蓊郁郁，参差披拂。儿时时常在石壁下游泳，摸鱼捉虾，有一回还抓了一只两斤重的甲鱼，想想那确是我的乐园。 二如今，中年归来，在一个月夜，来到石壁下，竟生出一种与苏轼共游赤壁的梦境。大江茫茫，明月如水，清风徐来。只见苏轼坐在船头，长髯飘飘、衣袂飘飘。时有栖鹘鸣于山崖。于是我问：坡公，赤壁之游乐乎？轼曰：乐哉！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明月清风自在怀，岂不乐哉？我问：愿闻其详。轼曰：乐哉！江风浩荡，水月交辉，举匏樽以游太虚，扣舷歌而托幽思，昔孟德横槊临江，周郎一炬成空，今但见渔樵问答，沙鸥翔集，天地之间，物各有主，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再者，心乐处，无处不乐，无处不快，安得赤壁之游才乐乎？我沉浸在坡公之语中，久久回味，似乎多年的焦虑被治愈了。我喟然叹服：公纵不为帝王将相，亦中华一英雄也。坡曰：英雄者，世间之伟丈夫也。吾乃凡夫。岂不闻“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英雄者，名号也，如钓鱼之饵，罗鸟之网，吾九死南荒犹不悔，岂在意一名号乎？且夫，好名者，必好强，好名则讳过而善不进，求胜则幸人之不及，而徒欲以自见也；用强则过惟恐在己，而善惟恐在人……我渐渐不明所以，惭而不能对。先生之风，江水泱泱；山高水长，景行行止。 三赤壁风快，苏子之船竟越来越快，只听得坡仙爽朗大笑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恍惚间，我还伫立在石壁前。山愈发显得青黑，如黛。山风袭来，松涛阵阵，竹吟细细，如东海之浪涌，白山密雪。快意飒然而至，又水面波涛，拍击山崖，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一幅赤壁图在山壁上徐徐展开，是武元直，正用毛笔细细皴出山石的肌理，那陡峭坚硬的山石，用斧劈皴皴出，或浓或淡或轻或重。丝丝缕缕的藤萝拂动历史的烟云。几棵松，青黑油亮。大江之上，礁石突兀如砥柱，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只见一叶小舟，船头坐三人，中峨冠多髯者为东坡……画是月夜，却明如白昼，亦如东坡乐观豁达的精神，九百多年了，依旧辉煌。 四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在石壁前久久徘徊。月既西倾，白露横江，江风冷冽如寒霜。我裹紧衣服，继续在江岸上徘徊。暗夜里，忽然有一道光，柔和而明亮。他头戴钹笠冠，身着质孙服，外罩比肩，面容俊伟，风神奕奕，才气英迈，若神仙中人。只见他在石壁徐徐写着：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直到“东方之既白”。末了，停顿了很久，写上“子昂”。我想，赵孟頫也是很仰慕苏东坡的，一部《前赤壁赋》写得细腻，起笔、行笔、收笔都极为讲究，笔画形态优美，线条圆润流畅，如“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等字，运笔稳健，提按分明；整幅作品行气流畅，一气呵成，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呼应关系处理得自然巧妙，如“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气韵生动，富有节奏感和韵律感，让人感受到一种连贯的气势和流畅的美感。作品呈现出一种平和、温润的气质，没有过多的张扬和夸张，体现出赵孟頫深厚的书法功底和内敛的文人气质，给人以宁静、舒适的视觉享受。写到“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时，出现了两字间的笔画牵丝，写至此，也一定会叩舷而歌，不知今夕何夕。 五只见松雪道人又书《后赤壁赋》：是岁十月之望，步出学堂，将归于临皋……形影相答，木叶尽脱，仰见明月。一个“影”字，松雪道人的风流尽在此字之中了。后来，越写越快，到“俛而不答”草书也显现出来了。这是对赤壁最好的解答啊。前赋说理，时光和我，江山与岁月无穷无尽，无往而不快，明月清风不用一钱买，有闲便是江山之主。但被放逐终究是不快乐的，后赋写梦，妙在亦真亦幻。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六确实，这还是我童年的石壁吗？在这，我的故乡，我的青峰野水崖。它没有名字，也不会被铭记。山崖之上，是上世纪的粤汉铁路旧道，也是京广铁路旧道，轰轰隆隆的蒸汽机火车曾经碾过山崖。据老辈人说，曾经有一列日本军列滚落山崖，至今老屋的阁楼上还藏着一枚手榴弹……曾经，有一群野孩子在山崖前，用鞭炮炸鱼；曾经，戏水的欢笑声里，有一个孩子差点溺水；曾经，有一个孩子洗完澡想上岸时又被水里的同伴抹了了一身泥；曾经，偷了地里的花生、西瓜、香瓜在你的边上吃。故乡的石壁啊，这些，你都记得吗？这里，断不是大名赫赫的赤壁，文武都不是。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星河。这是我故乡的 这是我故乡的石壁，我的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