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深处的归程

毕京福（请勿送花）

今天，是2025年6月1日，儿童节的欢歌还在耳畔，端午的粽香犹在齿间。车载广播里播放着稚嫩的童谣，前座上放着妻子从省城给父亲带的精心包裹的粽子。这端午次日与儿童节相逢的日子，恰是归乡的好时节。这一天，我和妻子从省城出发，回故乡巨野县毕楼村，看望我九十岁的父亲。

清晨六点半，济南南部的山峦还笼罩在薄雾中。我们的车子驶入南部山区时，朝阳刚刚爬上山脊，给高而办事处的层层梯田镀上一层金边。打开车窗，山风送来槐花最后的芬芳，混合着泥土苏醒的气息。虽然已是端午时节，山间的晨风仍带着几分凉意，让人神清气爽。

驶上济广高速时，我的右脚不自觉地加重了油门——五十年的驾龄让我对这条路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纹。"慢点儿，别超过120，"妻子在后面轻轻拍了拍着座椅，"虽然车少也不能超速啊。"我笑着松了松油门，让车速稳稳保持在120公里以内。空旷的高速公路像一条灰色缎带，在鲁西南平原上舒展。两侧的麦田已经泛黄，偶尔闪过一片碧绿的水塘，像大地不经意间遗落的翡翠。

原本计划在梁山服务区小憩，却发现那里正在装修，铁栅栏将入口封得严严实实。我握紧方向盘，对妻子笑道："看来老天爷要考验考验我这个老司机啊。"

当车子稳稳驶入巨野南服务区时，仪表盘显示已连续行驶了158公里。九点半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方向盘上，我的双手仍稳稳地搭在熟悉的皮质包裹上，竟没有一丝疲惫。"让我开会儿吧，"妻子提议，我却轻轻摇头："这双腿踩了五十年油门，这点路程算什么？"说这话时，腰杆不自觉地挺得更直了些。

站在服务区广场上活动筋骨时，几个年轻人正围着辆新车手忙脚乱地查导航。我不动声色地瞄了眼自己那辆保养得锃亮的座驾——油箱满格，胎压正常，连行车记录仪的走线都藏得一丝不苟。七十岁怎么了？我的反应速度或许比不上年轻人，但对车辆的感知早已融入肌肉记忆。那些在部队开军车翻山越岭的日子，那些为调研跑遍全省的岁月，都化作了此刻方向盘上从容的掌控力。

妻子递来保温杯，温热的茶香氤氲而起。"老当益壮啊，不减当年。"她笑说。我啜着茶水，望着高速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忽然觉得，人生就像这段旅程——重要的不是开得多快，而是知道自己的节奏，懂得何时该坚持，何时该休息。而今天，我再次证明了自己仍是那个能让妻子安心在副驾打盹的老司机。

从巨野章缝收费站驶出时，才九点四十分。连接线两边的白杨树哗哗作响，像是在欢迎我们归来。当"万丰镇"的界碑映入眼帘时，妻子看了看表："正好十点。"这一路，我们像穿行在一幅徐徐展开的山水长卷里，每个弯道后都是新的风景。虽然年近古稀，但手握方向盘驰骋在熟悉又陌生的道路上，仍会为这种自在的感觉而心潮澎湃——这大概就是自驾最迷人的地方，既是在赶路，也是在享受旅程本身。

车子驶过万丰镇热闹的街市，妻子特意下车给父亲买四个汉堡。捧着还冒着热气的纸袋回到车上时，熟悉的清香顿时充满了车厢。

这些年，每当我们回老家都要给父亲买些他喜欢吃的。前些年回老家，多数是在巨野北下高速，然后到巨野城永丰塔下买些热呼呼肉合子给父亲带回去。近几年，我们那里有高速了，每次回去妻子都在万丰镇给父亲做几个汉堡，带回去让父亲趁热吃。

离开万丰镇镇不远，道路忽然被一片绿色的海洋淹没——这就是万丰葡萄园。车子拐进园区专用道，瞬间驶入了一条由葡萄藤编织的绿色隧道。

六月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葡萄叶，在挡风玻璃上洒下流动的光斑。虽然离成熟还有段日子，但已经能看到串串青果从叶间探出头来，像调皮的孩子在偷看路过的车辆。我放慢车速，打开车窗，让带着葡萄藤清香的乡风灌进车内。

车子在绿荫里穿行，轮胎碾过路面发出细碎的声响。妻子买的汉堡香味与葡萄叶的清新气息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这是属于万丰镇特有的味道——既有着小镇市井的烟火气，又带着田园的诗意。

车子，终于驶进了毕楼村。之前，我没告诉他们我们回去，弟弟的家人们都去地里干活了，我们到了父亲的院子里，看到九十多岁的父亲推着小车在院子里。妻子将在镇上买来的汉堡包送过去，父亲伸出枯枝般的手，颤颤接过这带着异乡印记的食物。那一刻，时光仿佛在父亲的手与汉堡之间凝滞。他颤巍巍接过那个印着英文字母的纸袋，像孩子接过新奇玩具般小心翼翼揭开袋子——热气腾起的瞬间，他浑浊的眼珠忽然亮了起来。我看着他枯枝般的手指捏起汉堡，在九十载岁月磨薄的嘴唇间犹豫地碰了碰，终于试探着咬下第一口。

父亲咀嚼得很慢，松弛的脸颊随着动作微微颤动。面包的麦香、肉饼的油脂、生菜的清爽，这些最普通的滋味于他却是全新的体验。酱汁沾在他花白的胡茬上，妻子连忙递去纸巾，他却摆摆手，专注地品味着这个来自他认知范围之外的食物。

我突然想起三十年前，我曾经带父亲在省城济南泉城路上一家汉堡店吃过汉堡，那是父亲第一次吃洋餐。父亲十分好奇，连连说洋东西好吃，非常满意。只不过那时他手还很利索，自己能撕开番茄酱包。岁月偷走了他许多东西，如今远不如从前了，但却没能带走这份对生活的热忱。他咽下最后一口汉堡，咂咂嘴说："洋玩意儿，啥时候都好吃。"这句简单的评价，让我和妻子眼眶发红。

在这个散发着麦香的端午清晨，我忽然明白：所谓孝顺，或许就是不断为父母的生命注入新鲜感，让他们苍老的味蕾还能尝到时代的甜。父亲用九十年光阴教会我们如何生存，而我们能回报的，就是让他即使坐在轮椅上，也能触摸到这个正在飞驰的世界。

中午吃饭时，四弟又给父亲一个我们从济南带回去的粽子，剥开青绿粽叶，露出莹白的糯米。他小口小口吃着，异乡的汉堡与故园的粽香在九十载的唇齿间交汇，无声地诉说着两个时代的碰撞。他咀嚼着，也咀嚼着旧日时光，默默吞咽下这新旧交织的滋味。

父亲吃着汉堡，我搬了板凳坐在他的面前。父亲声音低缓，话语如涓涓溪流，缓缓浸入土地般渗入我的心田。他讲起昔日贫寒年月，如何独自支撑全家生计，披星戴月，却仍竭力供我们兄妹五人求学的艰难。如今，他的儿女们、孙辈们在省城、县城成家立业，有车有房，老大家，老二家，老三家，老四家，一家家过的都好，如数家珍，满满的成就感，句句充满了自豪和知足。我一直在认真的听，基本上没插一句话，细细品味着父亲说的每一句话。

父亲的声音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其中浸透的辛酸与坚韧，却如钝器，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胸膛。父亲的手枯瘦嶙峋，青筋如老树虬根盘踞——正是这双手，曾在田垄扶犁，在灯下编筐，托举起我们五个摇摇欲坠的童年。

下午一点半，我们辞别父亲踏上归途。我让妻子在后排已入眠，车窗外流光飞逝，而故乡的新貌，连同父亲满足的笑容，沉沉落定于灵魂深处。在党的好政策滋养下，毕楼村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蜕变，而父亲这代人，见证了从贫困到小康的全过程，他们的皱纹里，镌刻着最真实的历史年轮。

行至人生七十的门槛，回望来路，恍然惊觉生命如一条深沉的河。年少从军，握笔为枪，在沙场与稿纸的方寸间丈量青春；解甲入仕，又俯身于就业创业的广袤田野，以四十余册书、五百篇文为犁铧，试图耕耘一方民生的沃土。如今退休返乡，亲眼目睹乡村振兴战略给故乡带来的巨变，能听九十多岁父亲忆往昔，话当年，啦家常，更觉欣慰，幸福满满。

我看到，父亲枯瘦的手背上蜿蜒的青筋里，流淌着比史书更真实的岁月。我们总以为孝顺是给老人钱、买好吃的，却忘了最珍贵的礼物是让他慢慢讲那些讲过百遍的故事，是陪他看一场完整的日落。九旬老人吞咽食物的艰难模样，比任何哲学著作都更深刻地教会我：所谓尽孝，不过是耐心收集父母生命烛火将尽时，每一粒颤抖的光亮。

每当，我在家人微信群里，看着父亲孙辈们驾车驶入毕楼村口的扬尘，忽然明白父母当年目送我们离乡的心情。他们飞往城市时，行李箱里装着老一辈的牵挂；他们返乡时，方向盘后是独立的人生。不必苛求他们常回老屋，只愿他们记得毕楼村的星空——那是最初照亮他们的光。就像父亲当年放飞我们时说的：“树大分枝，天经地义”，但我们的根是故乡——毕楼村。

人变老，是客观规律。人退休不是终点站，而是换乘月台。我七十岁的行囊里，装着军旅生涯的勋章、公文包里的钢笔、还有父亲传下的那本泛黄的家谱。接下来要写的，或许是带孙子辨认田间的野菜，或许是整理父亲零散的回忆录。生命的秋天不该忙着盘点得失，而要像故乡的片片麦子，在沉甸甸的穗头里酝酿最后的甜。

我们这代人见证了饥饿与丰饶，经历了动荡与繁荣。父亲用扁担挑水的年月，变成了孙子手机操控的智能灌溉；我伏案写作时，怎会想到晚辈们正在干着自己热爱的事业，不必感叹"今不如昔"或"人心不古"，儿孙自有儿孙福，每个时代都有它的艰辛与馈赠。就像父亲常说的："老天爷给的雨水，接住了就是甘露”。“读书就能改变命运，智慧就能改变人生”。

老父亲这两句话，我印记终生，看似朴素，却蕴含着深刻的人生智慧。老天爷给的雨水，接住了就是甘露，体现了一种顺应天时的生存智慧。老父亲经历过饥荒年代，深知自然馈赠的可贵，教导我们要学会珍惜机遇。雨水本是寻常，但用对了时节、接对了方法，就能变成滋养生命的甘露。反映了老一辈农人"靠天吃饭却不怨天尤人"的豁达。不苛求风调雨顺，但求把每一份馈赠都用到极致

“读书就是改变命运，智慧就能改变人生”。这是老父亲毕生体会的结晶。我深知，父亲曾在贫寒中坚持供五个子女读书，这是他用血汗验证的真理。这里点明了"知识改变命运"的实质不在于功利性的跃迁，而在于获得应对人生的智慧。 "智慧"二字尤其深刻——读书不是死记硬背，而是要化为洞察世界的眼光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这不正是我们老毕家家族故事的写照吗？老父亲接住了时代给予的每一滴"雨水"，而我们晚辈们通过读书获得的智慧，让家族从毕楼村走向外面的世界，实现了命运的蜕变。这两句朴实的话语里，藏着一个中国农民家庭最珍贵的传家宝。

暮色渐浓时，我们回到济南家中。妻子打开后备箱的瞬间，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二弟种的黄瓜、茄子还沾着晨露，还有两袋子大蒜和洋葱；三弟的药材红花用塑料袋细心包裹，还有没用化肥亲手种的大蒜；四弟亲自精选大蒜，辫成长长辫子……，一提提，一袋袋，一包包，一辫辫。这些带着弟弟们手心温度的馈赠，把小小的后备箱装成了最珍贵的百宝箱。

我站在车旁，忽然挪不动步子。这些带着泥土的馈赠，比任何精装礼品都贵重——那是弟弟们把自家最好的光阴都装进了我的后备箱。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把毕楼村的阳光雨露，把对长兄的牵挂，都化作了这一车实实在在的丰收。这一后备箱的馈赠，哪里只是瓜果蔬菜？分明是割不断的血脉，是化不开的亲情，是走到天涯海角都忘不了的根。

九旬老父，是我生命之源与最深的牵挂，每一次探望都承载着“情深似海”的厚重。目睹他的慈颜，紧握他沧桑的手，是无言的生命回响。父辈兄弟情意仍在，象征着家族根脉的鲜活延续，让我的思念有了更温暖的依托。此刻，我心中最朴素也最迫切的祈愿，唯愿老父亲身体健康、福寿绵长。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故乡最温暖的灯塔，是我灵魂的坐标。只要父亲安康，无论我身在何方，我的心就永远扎根在故乡那片土地上——那是血脉的源头，是永不褪色的归途，是我精神永恒的港湾。父亲在，故乡便永远清晰而滚烫。

这次回巨野时间紧，没来得拍照，我让四弟来良拍了几张。美篇的照片有四弟来良提供。

2025年6月1日，于济南千佛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