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当木心先生的诗行落在记忆褶皱里,我总看见九零年代初的月光,正温柔地漫过青石巷的老墙。</p> <p class="ql-block">那是一个没有互联网的纯真年代。作为1991年出生的孩子,我的童年像是被时光精心装裱的画框,框住了改革开放浪潮中最后一抹传统生活的剪影。那时的晨光总是裹着煤炉腾起的白雾,母亲在蜂窝煤炉上煮着米粥,父亲自行车的铃铛声穿过弄堂,惊飞了电线杆上的麻雀。家家户户的收音机里,还在播着80年代就红遍大江南北的邓丽君,“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的旋律,飘进每扇半开的木窗。</p> <p class="ql-block">那九十年代的空气里,不仅飘散着煤炉的烟火气和豆浆的清香,更弥漫着一种蓄势待发却又懵懂未知的气息。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已吹绿了南方大地,正缓缓拂过北方城市的街巷。弄堂口的电线杆上,除了停歇的麻雀,也开始张贴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崭新标语,鲜红的字体在灰扑扑的砖墙上显得格外醒目。</p> <p class="ql-block">大人们的闲聊中,“厂子效益”、“承包”、“下海”这些词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带着一丝兴奋,也夹杂着些许迷茫。我们这些孩子懵懂地听着,尚不知晓这些词汇将如何深刻地重塑未来的生活版图。父亲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载着的不仅是下班的疲惫和我的欢笑,也仿佛在吱呀作响中,驮着一个笨重却坚定前行的时代。</p> <p class="ql-block">供销社那方小小的天地,是计划经济尾巴下物资相对匮乏却又充满人情味的缩影。高高的玻璃柜台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后面站着总是穿着深蓝或灰色工作服的售货员阿姨。她们熟知街坊邻里的口味和需求,有时会从柜台下变出些紧俏的糖果饼干,悄悄塞给相熟的老主顾。</p> <p class="ql-block">货架上物品的摆放带着一种朴素的秩序感:印着“劳动光荣”的搪瓷缸和脸盆摞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樟脑丸味道的毛线团按颜色分类,散发着新鲜油墨香气的《故事会》和《少年文艺》被郑重地摆在显眼位置。购买不仅仅是一种交易,更是一种带着仪式感的日常。我们踮着脚尖,把攒了许久的、汗津津的硬币一枚枚数给阿姨,换来心仪的小物件,那份郑重其事和获得后的喜悦,是如今指尖轻点屏幕下单所无法比拟的纯粹。</p> <p class="ql-block">放学后的巷口,是我们的游乐场。跳皮筋的女孩扎着红头绳,嘴里念着从80年代延续下来的歌谣:“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彩色的皮筋在脚踝间翻飞成虹。</p> <p class="ql-block">男孩们蹲在青石板上弹玻璃珠,琥珀色的珠子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谁赢了就能把战利品揣进沾满泥土的裤兜。那时没有手机游戏,我们却能用泥巴捏出坦克,用柳枝编出草帽,在捉迷藏时把自己藏进堆满旧纸箱的仓库,听着小伙伴的呼喊声在砖墙间回荡。</p> <p class="ql-block">四季的更迭在那时有着极其清晰的刻度,生活的仪式感也格外强烈。春日里,家家户户会趁着阳光晴好“晒霉”,棉被、冬衣铺满了晾衣绳和屋顶,空气中浮动着阳光和樟脑混合的气息,那是冬天被彻底送走的信号。</p> <p class="ql-block">夏至未至,母亲们便开始熬煮绿豆汤、酸梅汤,用巨大的搪瓷盆盛着,放在水缸里冰镇,那清甜微酸的滋味是贯穿整个暑热的清凉慰藉。秋风起时,家家窗台上便挂起了串串红辣椒、金黄的老玉米,空气中飘散着腌咸菜、晒萝卜干的独特气味,那是为漫长冬季储备的踏实滋味。</p> <p class="ql-block">入了冬,糊窗缝、装烟囱、囤蜂窝煤就成了头等大事,屋子里炉火正旺,窗户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花,我们用手指在上面画出各种图案,看窗外飘雪的世界变得朦胧而梦幻。每一个节气,每一种食物的出现,都紧密地贴合着自然的韵律,提醒着我们与土地、与季节的深刻联结。</p> <p class="ql-block">邻里之间的关系,更是密织如网,带着一种近乎天然的亲昵与信任。谁家包了饺子、炖了肉,总会给左邻右舍端上一碗尝尝鲜。晾晒的衣物若突遇暴雨,总会有邻居帮你及时收起。孩子们在巷子里疯跑,饿了渴了,推开任何一家的门都能得到照顾。</p> <p class="ql-block">傍晚时分,各家厨房飘出的饭菜香气在狭窄的弄堂里交织融合,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带着各家各户特有的腔调。那种“远亲不如近邻”的守望相助,那种不设防的信任与关怀,构成了社区生活最温暖的底色,是钢筋水泥森林中难以复刻的人间烟火。</p> <p class="ql-block">夏日的夜晚,竹床铺满了弄堂。大人们摇着蒲扇聊收成、聊厂里的新机器,孩子们围着卖冰棍的老头转,五毛钱的绿豆冰棒,咬一口就能甜到心窝里。星空下,父亲教我辨认北斗七星,说它们从爷爷的爷爷那辈起,就一直在指引着海上的航船。远处的广播里突然传来《渴望》的主题曲,“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乘凉的人们不自觉跟着哼唱,声音和蝉鸣、蛙叫融成一片。</p> <p class="ql-block">在信息远未爆炸的年代,精神食粮显得格外珍贵,也滋养出独特的专注与想象。除了课本,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格林童话》或《西游记》连环画,就是最宝贵的财富,可以反复阅读,在脑海中构建出无数次奇幻的旅程。收音机是连接外部世界的重要窗口。</p> <p class="ql-block">午后的评书联播是雷打不动的节目,单田芳沙哑的嗓音讲述着《隋唐演义》或《三侠五义》的刀光剑影,让我们屏息凝神;晚上,偶尔能收到调频里传来的“小喇叭开始广播啦”,孙敬修爷爷慈祥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电影更是稀罕而隆重的精神盛宴。学校组织去电影院看《妈妈再爱我一次》或《焦裕禄》,黑暗中此起彼伏的抽泣声,是集体情感最直接的共鸣。</p> <p class="ql-block">偶尔有露天电影放映,消息会像风一样传遍街巷,大人孩子早早搬着板凳抢占位置,银幕正反两面都坐满了人,直到散场后,影片的情节和插曲还会在大家口中讨论许久。这些有限的、需要等待和珍惜的文艺作品,反而更深地刻入了记忆的沟壑,激发着内心无限辽阔的想象空间。那时对“远方”的认知,也带着一种浪漫的模糊和向往。</p> <p class="ql-block">地图册上那些陌生的地名,新闻里偶尔提及的“深圳特区”、“浦东开发”,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长辈口中“出过远门”的经历,足以让我们这些小听众肃然起敬,瞪大了眼睛。一张来自远方亲戚或笔友的明信片,上面盖着陌生的邮戳,就能引发无限的遐思。这种对未知世界缓慢的、带着神秘感的探索过程,本身也充满了诗意和期待。不像今天,世界仿佛触手可及,却也少了几分神秘带来的悸动。</p> <p class="ql-block">九零年代的课堂,是木制课桌与粉笔灰的交响曲。老师用各种颜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板书,我们用铅笔在方格本上抄写课文。课间十分钟,走廊上总挤满追逐的身影,有人捧着铁皮青蛙在水泥地上蹦跳,有人用硬纸板折成的“东南西北”玩猜字游戏。那时的课本插图都是手绘的,《少年闰土》里月下刺猹的画面,曾让我无数次幻想自己也能在瓜田里奔跑。</p> <p class="ql-block">供销社的玻璃柜台,是童年最神秘的宝藏。花花绿绿的水果糖用牛皮纸包着,一毛钱能买两颗;印着卡通图案的泡泡胶,能吹出比脑袋还大的泡泡;还有缠着彩色丝线的毽子,踢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过年时,父亲从厂里带回的铁皮饼干盒,装着水果硬糖和麦乳精,打开盖子的瞬间,整个屋子都飘着甜蜜的香气。</p> <p class="ql-block">那时的通信,是带着墨香的书信。外婆会用蓝墨水在信纸上写工整的楷书,告诉我老家的枇杷熟了,院子里的月季又开了。信件要在邮筒里沉睡好几天,才能跨越城市的距离。偶尔接到远方亲戚的电话,整个楼道的人都会伸长脖子听,仿佛那细细的听筒里藏着整个世界的秘密。</p> <p class="ql-block">可时光的车轮总是悄无声息地向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弄堂口那家飘散着油盐酱醋氤氲气息、木柜台被岁月磨得油亮的杂货店,悄然被亮着霓虹灯、货架高耸入顶的自选超市所取代,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家里的黑白电视屏幕,也从方寸之间跳动着雪花闪烁的画面,换成了尺寸更大、色彩饱和到失真的彩色电视机,港台明星的海报开始贴满少男少女的床头。</p> <p class="ql-block">更显眼的是,大人们的腰间或皮带上,开始别着一个个火柴盒大小、屏幕狭长、不时发出“滴滴”蜂鸣声的黑色小匣子——BP机,那闪烁的绿色或红色小灯,以及屏幕上一串串需要翻查通讯录才能解读的数字代码,成了身份和联系的新象征,如同时代投下的悠长倒影。它们静默地宣告着,一种全新的节奏正在叩响生活的大门。</p> <p class="ql-block">时代的洪流终究不可阻挡。九十年代中后期,变化开始加速,清晰地在我们身边发生。弄堂深处,第一台家庭电话的安装会引来围观,那串数字被郑重地记在每家每户的通讯录上。不久后,“大哥大”那砖头般的黑色身影和它高昂的入网费,成了财富和地位的最新象征。</p> <p class="ql-block">电脑室(还不能称之为网吧)开始零星出现,里面运行着DOS系统下的简单游戏,屏幕闪烁的绿色字符对我们是如此新奇而陌生。VCD机逐渐取代了录像机,租碟店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港片、好莱坞大片开始更直接地冲击我们的视野。这些新事物带着势不可挡的锐气闯入生活,我们好奇地尝试、笨拙地学习,隐隐感到一种巨大的、不可逆转的改变正在发生。</p> <p class="ql-block">我们这一代九零年代出生的人,恰似站在新旧世界的门槛上。一只脚还深深陷在泥土里,感受着传统生活的余温与缓慢的节奏;另一只脚已试探着踏入数字时代的溪流,清凉而迅疾的水流预示着未来的方向。我们完整地体验了没有互联网的童年:那些需要耐心等待的信件,那些需要亲自动手创造的游戏,那些抬头就能看清的璀璨星河,那些邻里间毫无隔阂的欢声笑语。</p> <p class="ql-block">我们也清晰地见证了互联网如何从无到有,如何以指数级的速度重塑了信息传递、社交方式乃至整个社会的运行逻辑。这种独特的双重体验,赋予我们一种近乎“文化混血”的视角。我们理解并怀念“慢”的珍贵与温度,也拥抱并适应“快”的便利与可能。这种矛盾与融合,构成了我们这代人独特的精神胎记。</p> <p class="ql-block">1997年香港回归的那个闷热夏夜,蝉鸣聒噪,我们一群孩子连同大人们,汗津津地挤在邻居家那台簇新的21寸彩电前,小小的客厅里弥漫着兴奋与期待。屏幕上,维多利亚港灯火辉煌,当五星红旗伴着《义勇军进行曲》冉冉升起,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解说员激动的声音甚至有些哽咽。</p> <p class="ql-block">那一刻,虽然年幼懵懂,但空气中弥漫的庄严与自豪,让我们第一次模糊而真切地意识到,脚下这片土地和远方的世界,正在经历某种深刻而巨大的变化。</p> <p class="ql-block">两年多后,当1999年澳门回归的庆典在冬日夜晚的电视上重现相似的一幕,五星红旗与莲花区旗一同在妈阁庙前飘扬,那份关于“回归”的记忆被再次唤醒。我们坐在自家已不算新奇的彩电前,看着同样激动人心的画面,心中那份模糊的意识已然清晰——一个旧的时代篇章正缓缓合上,而属于我们的、充满未知却也生机勃勃的新时代,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到来。</p> <p class="ql-block">九零年代并不是一个黄金盛世,物质远远比今天匮乏,但从人类诞生几十万年至今,九零后是出生时没有互联网的最后一代,九零年代是人类进入到互联网世界前的最后一夜,正因如此,九零年代自有九零年代的时代风情。</p> <p class="ql-block">更何况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如今,当年跳皮筋的女孩已为人母,弹玻璃珠的男孩也在城市里奔波。曾经热闹的弄堂早已拆迁,变成了林立的高楼。那些煤炉的烟火、竹床的凉意、铁皮青蛙的蹦跳,都成了记忆里最柔软的存在。</p> <p class="ql-block">九零年代过去了,我很怀念他。怀念那个车马很慢、书信很远的年代,怀念那些不用隔着屏幕就能拥抱的温暖,怀念那些在岁月长河里永远闪耀的纯真与美好。也许正是因为知道再也回不去,才更懂得珍视这份独属于我们的童年记忆,让它在时光深处,永远散发着温柔的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