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晚霞的余辉隐没于天际尽头时,母亲便唤姐姐将洋油灯稳稳地安放在八仙桌上。夜幕降临,母亲轻划一根洋火,点燃了洋油灯。那灯火初时怯生生地跳动了两下,继而便稳稳地绽放出柔和的光芒。弟妹们如往常般喧闹了一阵,母亲轻声哄他们入睡后回到灯旁,取出针线筐,开始缝补衣物。我和姐姐则各据桌子的一方,埋头书写作业。</p><p class="ql-block"> 灯焰偶尔微微颤动,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姐姐作业完成后,取出针线包开始女红;我则继续翻阅书籍。忽然,那洋油灯光开始不安分地跳动,灯焰也随之暗淡了不少。母亲手中的针脚偏了,姐姐“哎哟”一声,针尖刺进了手指。父亲见状,放下正在砍猪菜的刀,走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手宽大而粗糙,骨节分明,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猪草的绿色汁液。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灯筒,将灯芯拧高三分,从母亲手中接过剪刀,将起花的灯芯修剪整齐。然后对着用于避风的灯筒哈了口粗气,用一张草纸将筒内污垢仔细擦净,重新套在灯座上。洋油灯便重新明亮如初了。</p><p class="ql-block"> “这次买的洋油质量怎么这么差。”剪灯花时,父亲低声自语道。</p><p class="ql-block"> 母亲则笑着说:“灯花起,喜事至。明天可能会有客人来呢。会不会是舅舅送玉米粑粑来呀?”母亲思念着她的哥哥。</p> <p class="ql-block"> 我记事之后,家中常用的照明工具便是这洋油灯了。家里常用的洋油灯有两种,一种高脚圆芯,一种矮脚扁芯。那灯芯都是纯棉线编织而成,吸油、易燃;灯的光照最佳范围大约两平方米。那时候供销社有洋油出售,但家里常常拮据。没有钱买洋油的日子,我们便点燃松枝节照明,也有用自制的白蜡烛将就的时候。松枝燃烧时噼啪作响,散发出浓郁的松香,烟却很重,熏得人眼睛发涩。</p><p class="ql-block"> 记得一九六四年九月,父母送姐姐上学了,她那时九岁半。我突然失去了玩伴,便日日吵闹着也要上学。学校老师来家访,让我数数、认堂屋里的对联,又叫我背诵儿歌。我竟一一应对自如。老师摸着我的头对父母说:“这孩子聪明,读书没问题,可以破格上学。”于是我便与姐姐一起跨进了学校的大门。随着国家油田开发成功,洋油改称煤油。煤油灯下,我完成了小学至初中的学业(高中住校),且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p> <p class="ql-block"> 灯下的母亲总是忙碌的。她的手指虽粗糙却灵巧,针线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补丁打得平整细密,几乎看不出痕迹。有时她边缝补边给我们讲故事,什么牛郎织女、嫦娥奔月,直木为轭……声音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夜的宁静,讲的故事总带着启迪和教育意义,以故事之魂引导我们健康成长。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额前的碎发随着呼吸轻轻晃动。</p><p class="ql-block"> 姐姐学做女红极是用心。她帮一家人纳鞋底、做鞋帮、织毛衣,飞针走线,动作日渐娴熟。起初她的手指常被针扎出血珠,她便悄悄吮掉,继续埋头苦干。后来,她做的布鞋十分贴合脚型,自己穿的鞋面竟也绣出像样的花朵来,牡丹、荷花、兰花,虽不十分精致,却也生动。</p> <p class="ql-block"> 煤油灯下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电视,家庭生活却十分温馨。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灯旁,各自忙着手头的活计。父亲偶尔会讲些他年轻时如何避免被抓壮丁、去广西挑盐、走南闯北的见闻,说到兴起处,眼睛闪闪发亮;母亲则不时提醒我们注意眼睛,别靠灯太近。灯焰摇曳,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仿佛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家族也在进行着同样的活动。</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灯油将尽,火焰开始不安地跳动。母亲便说:“该睡了。”她小心地将灯芯往下拧些,灯光顿时收敛了许多。我们摸着黑爬上床,耳边还回荡着夜晚的余温。屋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或是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p> <p class="ql-block"> 后来村里通了电,煤油灯便渐渐退出了我们的生活。但偶尔停电时,母亲还会找出那盏旧油灯,擦净灯罩,添上新油。当那熟悉的灯光再次亮起时,我恍惚又回到了从前,看见了灯下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庞。</p><p class="ql-block"> 如今想来,那煤油灯的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一个家的温暖。它照见了母亲眼角的细纹,父亲手上的老茧,姐姐指尖的针眼,弟妹们幼稚的脸,和我书本上的字字句句。那灯光里,有生活的艰辛,也有平凡的幸福;有物质的匮乏,也有精神的富足。</p><p class="ql-block"> 灯花又起,不知今夜,喜事源于何处、缘至何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作于2025年6月2日。照片选于网络,致谢原作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