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45-端午读《屈原列传》

夏至风来

公元前278年端午，烈日灼灼，汨罗江畔的百姓在忙于节庆与农事，谁也没有留意江畔久久徘徊的身影——一位瘦削颀长的白发老者。他凝望着面前滔滔的江水，心中充满无限的悲怆与恨憾。

岸边的秧苗青翠，孕育着明年的希望，可他们怎能知晓他们已经沦为了故国的遗民——就在不久前楚都郢已被秦军攻破。这位行吟在泽畔的老人就是三闾大夫屈原，从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到形容枯槁的流放之臣，他毕生所求，惟楚国强盛，郢都城陷的噩耗，如同一击重锤，将他最后一丝希望彻底击碎。草随风动，人随世转。楚地百姓仍将在四季轮回中为生计奔忙，但他，屈原，不能。

五月的江风送来丝丝清凉，一叶扁舟正顺流而下，船头戴着斗笠的渔父望见屈原，惊疑道：“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至于斯？”眼前憔悴不堪的身影，令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屈原他怅望着眼前的江水，回答什么呢？要把这半生的坎坷一一倾诉吗？要尽数几十年来的委屈和不甘吗？要把这颗滴血的心捧出来向他证明吗？要向他痛斥怀王和顷襄王的昏聩吗？抑或指天痛骂，上官大夫的构陷、靳尚的蝇营狗苟、南后的谗言吗？还是责怪令尹子兰不识秦国的虎狼之心呢？……桩桩件件，恰似这眼前奔流不息的江水。最后化作一声轻叹：“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说：“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意思是说你三闾大夫何必这么执拗呢？何不随波逐流，以全温饱？何必怀抱美玉，却落到眼前这境地！

渔父说错了吗？没有。他屈原做错了吗？也没有。但他能理解渔父的豁达，渔父未必能理解他的心志。不理解他的人，今生和来世，都会有。

的确，以屈原的经纬之才、锦绣文章，若愿俯就，在秦谋一官半职并非难事；即便隐居山林，亦远胜黎庶艰辛。总之，只要他不想死，一定有一百种求生之法。然幼承庭训，不仅培养了他的渊博学识，更是那皓皓如月的高洁品格与至死不渝的政治信仰。这信仰的种子，历经风霜，早已长成参天巨木，岂能轻易摧折，向那蝇营狗苟之辈屈膝？但大厦已倾颓，纵有擎天之志，一木何支？粉身碎骨，亦回天乏力。

他最不能平的，楚国沃野千里、物阜民丰的根基犹在，即使开始一些决策失误军事失利，也一定有办法挽回。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沦丧，看着怀王父子昏聩不明、自毁长城，一步步断送了先祖基业，自己却无能为力。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他何曾畏惧？个人得失算什么？若以己身千死可挽楚国颓势，他必万死不辞。

屈原于是答道：“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是啊，皎皎明月，岂堕沟渠？香草芷兰，焉能委身泥淖？

渔父莞尔一笑，摇起船桨动身离去。远处传来《沧浪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渔父远去了。江天浩淼，只留屈原孑然独立。渔父的洒脱，他屈原做不到；后世孟子所说的穷达进退的从容，他屈原也做不到。他炽热的心，更近于“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杜甫——国事即家事即我事，深卑其身，也要高高把信念举过头颅。

草木莽莽，难掩其悲：君上不信，同僚构陷，世道难容，大厦已倾！唯有以身殉国，以身殉道！他走得如此决绝——抱石沉江，断却一切求生的机会，不给尘世半分挽救的余地。这位闪耀着理想主义光芒的诗人，这位深谋远虑的政治家，就这样，以凛然的姿态，毅然诀别了这个世界！

他留给后世的，是开楚辞先河的《离骚》巨制；是闪耀理性觉醒之光的《天问》；是瑰丽深情的《九歌》；是交织着个人哀怨与家国悲音的《九章》；是凄恻的《招魂》……而《怀沙》，则是生命最后的绝唱！斯人已逝，其惊世才华与峻洁人格，永为后世高山仰止。

太史公“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写至此处，笔端想必亦沾满悲泪。擅文辞者众，殉道者稀。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虽以辞赋见长，却“终莫敢直谏”！以至泱泱大楚，“数十年竟为秦所灭”！一个“竟”字，道尽多少痛彻心扉的遗恨！人人但求自保，人人明哲保身，终致皮之不存。独占地理及资源优势的大楚国，短短数十年竟然亡了国！历史留下的是何等沉痛的讽喻和教训。

《道德经》云：“忘其身而身先，后其身而身存”。千百年来，人们何曾忘记这位披发行吟江畔的三闾大夫？端午节也因为追念这位圣哲而承载了更深厚的内涵。年年的粽香里，包裹着后人对他人格的无尽的敬仰；竞渡的船桨上，激荡着我们这个民族凝心聚力破浪前行的精神。

历史的江河泥沙俱下，“尔曹身与名俱灭”，真正被世代铭记传颂的，是那些像屈原那一样以生命点亮信仰灯塔的灵魂。是岳飞的精忠报国，是文天祥照亮汗青的丹心，是左宗棠抬棺收复新疆失地的勇气和担当，是江姐在至暗的牢狱中绣出的黎明曙光，是大漠风沙中用青春铸就护国重器的民族脊梁，是愿意把“清澈的爱献给祖国”，是愿意“匍匐在地，擦干祖国身上的耻辱”……他们与屈原的精神血脉相承，撑起了华夏民族亘古不屈的风骨。

2303年过去了，又到了粽叶飘香、龙舟竞渡时，我们应该默默感谢以信念筑起长城的灵魂，是因为他们如磐石般的坚守，才换得这人间山河无恙，烟火可亲，才赋予我们互道安康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