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草池塘处处蛙（二）

李毅梅

　　城里的夏夜总是缺了一味声音。空调外机嗡嗡震颤的间隙里，我常倚着飘窗发呆，恍惚间总觉得该有青草簌簌擦过脚踝，该有露水坠落的清响，该有一声接一声的蛙鸣漫过池塘——直到儿子捧着《唐诗三百首》凑过来，指尖正点在"青草池塘处处蛙"的墨痕上。

归乡的路在暮色里蜿蜒成一条丝绦。李嫂的黑布鞋踏着鸡群归笼的细尘，黑娃的泥脚印从牛棚一路印到老井，农伯的烟锅明明灭灭，烫穿了三十载光阴。我数着窗外的杨树，当年种下时不过碗口粗细，如今树皮皲裂如祖父的手背，枝桠间栖着几粒怯生生的蝉蜕。

　　老屋的灯是暖黄的茧。老妈补过的蚊帐仍在雕花木床上飘摇，老爸留下的藤椅凹痕里还积着陈年艾草香。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池塘在月光下舒展成墨绿的绸缎，菖蒲轻摇时惊起流萤，恍然便是儿时偷放的河灯。

乡邻们摇着蒲扇聚拢时，蝉声正漫过晒谷场。三叔公的豁牙漏着《山歌好比春江水》的唱词，春妮怀里的婴孩攥住萤火虫不肯松手。我望着小侄女赤脚追逐流光的背影，忽然记起当年扎羊角辫的自己，也是这样踩着露水浸透的田埂，把蛙鸣编进草茎缠绕的指环。

　　那夜我攥着草环蹚水时，曾与父亲在芦苇荡里迷路。新割的稻茬划破脚心，月光把每片浮萍都镀成银币，蛙群在我们经过的瞬间集体噤声。父亲解下竹笠舀水，半轮月亮在笠檐摇晃，忽然有墨色小影掠过掌心——五只蝌蚪正衔着月光的银须游弋。

"这是还没学会唱歌的蛙。"父亲用艾草茎引着它们转圈，水纹在笠中漾开细密的年轮。我嚷着要带走这群哑巴歌者，他却将竹笠倾入池塘："等尾巴褪成腿的那天，它们自会游回你梦里唱歌。"

　　三十年后，我在同样的月色里寻找那顶竹笠。芦苇荡早已退到记忆的滩涂，唯有当年漏在草叶上的水珠，此刻正从儿子高举的玻璃罐里折射出菱花状的光斑——他正把三只蝌蚪连同半勺星光封存在罐中。

子夜的风掠过水面，捎来第一声试音的蛙鸣。那声"呱"是坠入深潭的碎玉，涟漪荡开处，千百枚翡翠接连迸裂。牛蛙的低沉在池塘东侧夯着节拍，雨蛙的清亮从浮萍间隙跃出，金线蛙的长调缠绕着芦苇打旋。蛙声漫过石阶青苔，漫过晾衣绳上滴水的粗布衫，漫过老妈梳妆匣里褪色的红头绳，将老屋托举成汪洋中的孤舟。

　　瓦缝里漏下的星光在竹席上游走。我数着此起彼伏的蛙鸣，忽然听见老爸浑厚的咳嗽混入其中——那年他披着蓑衣巡田归来，衣襟里总兜着湿漉漉的蛙声。三十年前的月光也是这般攀着窗棂，将蛙鸣纺成哄我入眠的童谣。

露水渐重时，池塘深处传来石蛙的叩击声。一声，两声，像是谁在轻叩故园的门环。儿子蜷在藤椅里酣睡，睫毛上栖着流萤的碎光。我望着老屋梁柱间游弋的蛛网，忽然明了齐白石为何只画蝌蚪不画蛙——那六尾墨色小影游过的，原是我们永远回不去的山泉上游。

　　晨光啄破窗纸时，最后一声蛙鸣悄然隐入雾霭。屋檐水珠坠落的声响里，我数清墙缝间新添的几道裂痕。老妈用米浆糊过的墙围斑驳如蝶翅，老爸钉的纱窗破洞处，正探进一枝怯生生的打碗花。

返程时黑娃往车后座塞了半筐土鸡蛋，农伯的烟袋锅在反光镜里缩成模糊的红点。后视镜中的池塘泛着青铜色，有白鹭掠过水面，惊散一池凝固的蛙声。儿子忽然指着天际线："妈妈你看，那些高楼好像稻田里的稻草人。"

　　我握紧方向盘，指腹摩挲着昨夜在石阶缝里抠出的半片蛙蜕。后视镜里，故乡正一寸寸蜷缩成《诗经》里的乡愁，而鬓角新生的白发，已然沾满青草的湿绿。